待李明安上了香,出門時,趙氏隔著門檻,望著靈堂內,她又看向趙氏,和趙氏身後一眾趙家人。他們都靜靜地看著他們母子,趙氏閉了閉眼,俯身跪在了地上,磕了三個頭,才在李明安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臨到門邊,趙氏聽見趙老夫人吩咐身邊的人,說“去,把地擦乾淨。”
李明安登時就惱了,剛想轉身過去,卻被趙氏抓住了手,趙氏低聲說“好了。”
“死者為大,這裡到底是你外祖的靈堂,”趙氏聲音發虛,喃喃道,“鬨起來,讓人看笑話。”
她勉強地對李明安露出個笑,說“聽話。”
李明安隻得忍下。
母子二人回了屋子,關上門,李明安就再忍不住,說“他們這是什麼意思?”
自趙家舉家遷來滬城之後,李明安就再也不曾見過趙老爺子和外祖母李氏,要說要多親厚,自也是沒有的。他沒想到,趙家人竟然如此對待他們。
趙氏有些心不在焉的,說“明安,娘有點兒累,你先出去吧。”
李明安看著趙氏蒼白的臉頰,擔憂道“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
趙氏說“不用,娘就是累了,睡會兒就好了。”
李明安出了臥室,心中依舊憋悶,左臂傷口都隱隱作痛起來。他撫著自己的手臂,恍了恍神,隔得遠了,依舊能聽見靈堂內傳出的和尚誦經之聲。他想起趙老夫人的那番話,厭惡不已,心裡卻依舊是說不出的煩躁。
“我聽說,表少爺這回來滬城,碰上土匪了。”話傳入李明安耳中,他皺了下眉,循著聲兒走了幾步,卻見幾個灑掃的下人正坐在朱紅長廊下竊竊私語。
一人神秘兮兮道“可不是,還被土匪抓上山了呢,好像還是李家大爺去交的贖金救的人,不然怎麼李家兩位少爺都來?”
身旁的小丫鬟捂住了嘴巴,說“那……是不是也被虜上山了?”她壓低了聲音,那下人挨近了,道,“我剛從靈堂那邊過來,聽說老夫人都不讓三小姐給老爺上香,要不是也被虜上山,老夫人怎麼會不讓三小姐上香?”
“被土匪劫上山的女人怎麼可能乾乾淨淨的,”他篤定地道,“老夫人一定是怕三小姐臟了老爺的靈堂。”
那丫鬟麵露戚戚,說“三小姐也太可憐了……也說不定吧,表少爺都這麼大了,三小姐又不是年輕姑娘……”
“被土匪抓走,還不如死呢。”
他話剛落,就聽一道森然的聲音,“你說什麼?”
下人唬了一跳,抬起頭,就看見李明安陰森森地盯著他,登時臉都白了,一下子站起來,又撲通跪在了地上,求饒道“……表,表少爺,小的無心的,”他往自己臉上扇巴掌,說,“小的嘴賤,不該胡亂說話,求您饒了我。”
李明安怒不可遏,不可名狀的憤怒野獸一般在胸膛內橫衝直撞,激得他太陽穴都隱隱跳動。李明安狠狠一腳踹在那下人身上,怒道“誰傳的這些話,啊?誰傳的?!”
一旁的小丫鬟嚇得尖叫了聲,也跪在了地上,身子不住發抖。
那下人被李明安踢得仆倒在地,哆哆嗦嗦道“小的不知道,他們都這麼說……”
李明安盯著他,又是一腳踢了過去,說“誰?”
他這一腳沒留情,照著心窩去的,下人被他踢得翻滾了幾下,恐懼地看著李明安,說“小的不知道,小的真的不知道……求表少爺饒命,饒命啊!”
李明安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垂下眼睛,看著跪在自己腳邊求饒的下人,和那個臉色發白的丫鬟,突然明白了趙家人為什麼不讓他娘祭奠,為什麼趙氏處處隱忍退讓,他心口驟疼,轉身拔腿就往趙氏屋中跑去。
趙氏沒有去床上,正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明安鬆了口氣。
趙氏看著李明安,說“怎麼又回來了?”
李明安勉強笑了笑,他走過去,蹲在趙氏身邊,仰頭看著趙氏,輕聲道“想起娘和我說,滬城南京路有一家點心店的點心做得很好,等過兩日,想讓娘陪我一起買。”
趙氏笑了,伸手捋開李明安額前的一綹碎發,又疼惜地撫過他顴骨的傷疤,說“就為了這個跑這麼急,萬一又傷了手怎麼辦?”
李明安眷戀地蹭了蹭她的手指,撒嬌道“娘,你先答應我。”
趙氏摸著他的腦袋,說“好。”
“你這孩子,怎麼突然撒起嬌了,還這麼孩子氣,”趙氏說,“萬一以後吃虧了可怎麼辦?”
李明安道“有娘在,我吃不了虧,而且娘不是常說,吃虧是福。”
李明安抬頭看著趙氏,說“我想娘陪我一輩子。”
趙氏說“傻話。”
她輕輕歎了聲,說“娘去睡一會兒。”
李明安不假思索地說“我守著您。”
趙氏若有所覺地看著李明安,沒有拒絕,說“好。”
說完,摘下鬢邊的白花,又除了鞋子,上了床安安靜靜地閉上了眼睛。李明安坐在一旁看著趙氏,不知怎的,心裡總覺得發慌,像是有什麼極重要的東西從指尖飛走了,他如何奮力都抓不住。
李明安守了趙氏許久,直到她真正地睡著了,才輕步走出了她的臥室。已是晌午了,天晴,卻依舊陰陰的,不見太陽。滬城的風和北平的風不一樣,滬城的風裡好像帶著水汽,可這種水汽是淬了冰的,能刮到骨頭縫裡,冷得人打顫。
李明安這才真正地正視起被劫匪劫掠上山這一遭給他們帶來了什麼,不但是給他,還有給他娘。李明安深知這個社會對女人的不寬容,即便趙氏年近不惑,已經身為人母,可名節仍像一架無形的沉重的枷鎖拷在趙氏身上。
他娘被劫匪掠上了山,即便他娘清清白白的,落在世人眼裡,依舊是不容於世的。
怎麼辦?
李鳴爭來時,就見李明安坐在石階上,少年呆愣愣的,好像成了一尊冰冷的石雕。
李鳴爭說“怎麼坐在這裡?”
李明安恍恍惚惚地抬起頭,看見李鳴爭,叫了聲,“大哥。”
李鳴爭看著李明安,沒有說話。
李明安說“你來之前,爹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
李鳴爭“說什麼?”
“我娘,”李明安緊緊盯著李鳴爭,“爹有沒有和你說,關於我娘的事,他知道我們被土匪抓上了山……我們是被土匪綁上山的,是土匪的錯。”
他說得亂七八糟的,可對上李鳴爭黑漆漆的眼睛,那雙肖似他父親的眼睛,頓時所有話都堵在了嗓子眼裡,再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