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發成的發成家具有限公司,成立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算是羊城最早一批從事現代家具生產和出口的企業。
經過十多年的發展,工廠規模已經相當可觀,擁有近千名工人,廠區麵積超過五萬平方米,產品遠銷歐美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年出口額穩定在數千萬美元級彆,在特定的板式家具和戶外家具領域,其品質和設計在國際市場上頗具競爭力。
然而,正如許多以外貿為主的珠三角企業一樣,近年來隨著原材料、人工成本的上漲,以及國際貿易摩擦的隱憂漸現,過度依賴單一的出口市場風險日益增大。
李發成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開拓國內市場、尋找成本更低的生產基地,已經成為發成家具迫在眉睫的戰略需求。
“陸縣長,我哋發成家具,唔敢講係羊城最大,但喺出口呢一塊,特彆係歐美市場,我哋做了十幾年,有穩定嘅訂單,有成熟嘅渠道,更有嚴格嘅質量管理體係。這一點,係好多隻做內地市場的都比不上的。”
“其次,我哋資金實力還算可以,如果真係去明陽投資,我哋係有誠意做實事,不係去圈地、騙政策嘅。我哋計劃係將一部分生產線,特彆是針對國內市場開發嘅新產品線,放到明陽去。”
“最重要嘅一點,”李發成看著陸江河,“我哋有訂單,有技術,有管理經驗,但係,我哋喺羊城這邊,土地、人工成本壓力越來越大。”
“我哋急需一個成本更低窪、政策更優惠、政府服務更到位嘅地方,去支撐我哋嘅下一步發展,特彆是開拓潛力巨大嘅國內市場。而你哋明陽,似乎可以提供呢啲條件。所以,陸縣長,我覺得,我哋嘅合作,係互利共贏嘅。”
說完,李發成再次看向陸江河。
他相信,自己亮出的這些“家底”,足以打動任何一個真心想要發展地方經濟的官員了。
然而,他再一次失望了。
陸江河臉上的表情,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沒有讚許,沒有激動,甚至連一絲被打動的痕跡都找不到。
很明顯剛才李發成那番詳儘的介紹,以及“互利共贏”的判斷,不過是清風拂過山崗,未曾在陸江河的心湖裡激起半點漣漪。
良久,陸江河才端起麵前那杯已經有些涼了的茶水,輕輕呷了一口。這慢條斯理的動作,在李發成看來,無形中又拉長了等待的焦灼。
放下茶杯,陸江河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李發成身上:“李老板,你剛才說的這些,發成家具的優勢,我們聽到了。不過,這還不夠。”
李發成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
“據我了解,”陸江河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羊城家具行業,特彆是做出口的,麵臨成本上漲、尋求轉型的,恐怕不止李老板您一家吧?其他老板們是怎麼想的?他們的具體情況又是如何?比如,像你們行業協會裡的其他幾家龍頭企業,他們的動向如何?”
“李老板,恕我直言,合作是大事情,關係到明陽縣未來的發展布局。我不能隻聽您的一麵之詞,就輕易拍板。我需要對整個羊城家具行業的現狀,特彆是像發成家具這樣體量企業的普遍想法和真實困境,有一個更清晰、更全麵的了解。”
這話問出來,其實有些明知故問。
李發成剛才已經將行業困境作為他尋求合作的背景板和盤托出,陸江河豈會不知?
但他偏要這麼問。
這就是談判的藝術了。主動權既然已經握在了手裡,那就得把這主動權用足、用透。再敲打敲打這位在羊城商場上呼風喚雨慣了的李老板,抬高一下明陽縣的身價,探一探對方的底線,看看他到底急到了什麼程度。
縣太爺的“譜”,這個時候不擺,更待何時?要讓對方明白,明陽不是收破爛的,不是你扔過來什麼我們就得接著什麼。
李發成是什麼人?在商海裡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從一個小作坊乾到如今近千人的工廠,什麼場麵沒見過?陸江河這點門道,他豈會看不出來?
他心中冷笑一聲,暗道這後生仔果然不簡單,年紀輕輕,城府倒深。
麵上卻不動聲色,反而也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學著陸江河的樣子喝了一口,將剛才那點措手不及的情緒壓了下去。
“嗬嗬,陸縣長,你嘅意思,我明白曬啦。”李發成放下茶杯,那股老江湖的味道又濃了幾分,普通話裡夾雜的粵語調子似乎也更明顯了些,“係,羊城這邊成本高,鋪租貴,人工又漲,想找出路嘅老板,確實唔止我一個。大家都在諗計仔想辦法),找出路嘛。”
他話鋒一轉,帶著點似笑非笑的表情:“不過呢,陸縣長,路唔係隻有一條嘅。明陽縣山清水秀,政策優惠,陸縣長你又有魄力,我哋都睇到。”
“但係,話又講回來,天底下唔係隻有明陽縣才有地,才有政策嘅。我們這些做生意嘅,講究嘅係效率同回報,自然也要貨比三家,擇優落戶嘛。比如說,隔壁嘅幾個省份,甚至係東南亞那邊,都有地方向我哋招手,條件嘛,也都相當唔錯嘅。你說對不對,陸縣長?”
好家夥,這是反將一軍了。
赤裸裸的暗示——你明陽不是我的唯一選擇,彆太拿自己當回事。
生意場上的談判,一來一回,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比的就是誰更能沉得住氣,誰的底牌更硬,誰先繃不住露了怯意,誰就落了下風,要在接下來的條款裡被動挨宰。
你擺譜抬價,我就敲打你,暗示你並非不可替代。
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硝煙,雙方都在用看似平淡的語言進行著激烈的交鋒。
但李發成似乎算錯了一點。或者說,在情急之下,他刻意忽略了一點。
現在的局麵,看似是雙方在拉鋸,但真正耗不起的那個人,恐怕是他李發成,而不是陸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