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能殺人於無形，讓你有苦難言，讓你明明占據真理，卻在眾人眼中顯得偏執、幼稚、不顧大局。
周凱方才那番話，便是此道的精髓體現。
這是一種無聲的警告：你文興海想用這個年輕人當刀，可以，但你要想清楚，這把刀會不會太快，快到割傷你自己？你敢不敢承擔用人不當，導致項目崩盤和政治前途受損的雙重風險？
文興海當然聽懂了這層意思。他尋思半晌，清了清嗓子，正準備將這個被周凱巧妙拋回的皮球再次踢出去。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陸江河的聲音卻再一次響起了。
“周市長。”
這一次，陸江河沒有和方才一樣激動，隻是安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首先，我要感謝周市長對我們年輕乾部的關心和愛護。您剛才的話，讓我深受感動，也深受啟發。”
“您擔心把這麼重的擔子壓在我身上，是害了我，這份情，我心領了。但這讓我產生了一個新的困惑，想向周市長請教。”
“我們今天這次常務會，核心議題是討論如何解決江南新區項目當前麵臨的嚴重問題，確保這個江州的百年工程能健康地進行下去。可我聽了您剛才的話，感覺討論的重心，似乎從‘如何解決項目問題’，悄然轉向了‘我陸江河個人能否承擔重任’的問題上。”
“我的困惑是，到底是項目本身更重要，還是我個人的前途更重要？如果為了規避我個人可能存在的‘風險’，而選擇維持一個已經被督查報告證明存在嚴重問題的舊班子，這究竟是對項目負責，還是對我個人‘負責’？”
周凱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
“江河同誌，你可能誤解了我的意思。我談你個人的承壓能力，正是為了項目本身。用人得當，項目才能成功；用人不當，個人和項目都會受到嚴重損失。這兩者，是辯證統一、一體兩麵的關係，並非相互割裂。”
“周市長高屋建瓴，一語中的。我完全同意‘二者一體’這個觀點。”
陸江河順著周凱的話，往前邁了一大步，旋即話鋒一轉。
“既然是一體的，那我們就必須更深入地探討一下，什麼才叫‘用人得當’。督查組的報告白紙黑字寫著，在原有的指揮體係下，項目出現了征地補償款去向不明、工程招標被圍標、建築材料以次充好等一係列觸目驚心的問題。請問周市長，這種局麵，能稱之為‘用人得當’嗎？”
周凱沒有說話。這個問題，他不能回答。
陸江河繼續說道：“如果這不算得當，甚至可以說是嚴重的不得當。那麼，我們現在反複強調的穩定，究竟是什麼含義？”
“是努力維護項目的平穩推進，還是努力維護這個不得當的既有格局的穩定？如果為了穩定，就要容忍錯誤繼續，就要對已經暴露出的問題視而不見，那這種穩定，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不作為？甚至是，對錯誤的縱容和包庇？”
一連串的質問，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陸江河完全沒有直接反駁他，而是接過了他的核心概念——“一體”和“穩定”，然後偷換了這兩個概念的內涵，將它們變成了攻擊他自己的武器。
“江河同誌，飯要一口一口吃，問題要一步一步解決。江南新區的問題是曆史遺留的，複雜性超乎想象。推倒重來，造成的震動和損失，可能是我們無法承受的。”
周凱試圖將討論拉回到現實操作層麵。
“我讚同。所以我們才更需要一個能解決問題的人。周市長關心年輕乾部，我再次表示感謝。但組織上培養一個乾部，尤其是年輕乾部，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在關鍵時刻，能拉得出來，頂得上去，能去啃硬骨頭，能去炸碉堡嗎？”
“如果一遇到困難，一碰到複雜的局麵，就以‘年輕，經驗不足，風險太大’為理由，讓我們靠邊站，讓我們去負責那些四平八穩、不會出任何差錯的工作。”
“那請問，我們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成長起來？難道組織培養我們，就是為了培養一批隻能蕭規曹隨、守著攤子不出事的‘太平官’嗎？”
“今天，問題就擺在這裡，像一座山一樣。市委市政府要求我們去移山，您卻擔心我們這些年輕乾部在移山的過程中，可能會被石頭砸到腳。”
“您的關心是好的，但我們作為黨的乾部，難道不應該想的是如何把山移走，而不是先考慮自己的腳會不會被砸到嗎？如果連這點擔當和犧牲精神都沒有，我們還談何為人民服務？”
周凱徹底說不出話了。
陸江河的話，都站在“組織原則”、“乾部擔當”、“黨性修養”的製高點上。
他將周凱出於權力平衡的“顧慮”，完全解讀成了“愛護羽毛，不敢擔當”的消極思想。他再反駁，就等於是反對“乾部要有擔當”，反對“要敢於攻堅克難”，這在政治上是絕對錯誤的。
陸江河成功地將這場關於項目負責人的權力博弈，偷換成了一場關於“什麼樣的乾部才是黨和人民需要的好乾部”的路線討論。
在這個議題上，他可以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在場的眾人，包括文興海在內，內心都掀起了巨浪。他們中的很多人，窮其一生都在研究語言的藝術，但從未見過如此犀利、如此高效的。
單從辯論這件事上看，陸江河表現出的能力，已經超出了他這個年齡和職位應有的水準。
這當然不是天賦。
這是兩世為人的積累，是他那個來自未來的靈魂，所攜帶的最強大的武器。
官場上的言語交鋒，本質上不是邏輯辯論，而是一場認知作戰。
它的核心，不在於事實的對錯，而在於對“語境”的控製權和對“概念”的定義權。誰能成功定義什麼是大局，什麼是穩定，什麼是負責，誰就贏得了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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