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街儘頭的那家小餐館沒有名字、沒有招牌,隻在門口支著一塊小黑板,寫著當日的菜單——在連綿不斷的陰雨之中,粉筆的字跡已被暈開,再也辨認不清了。
同鹹鬆餅餐廳不同,這家無名小店絲毫沒有散發出任何家庭餐館的溫馨與暖意——沒有開廣播、沒有交談聲,甚至壓根也沒幾個客人,彌漫著一股子沉重肅穆的寂靜。由於餐廳的一側屋簷不停漏水,員工在其下擺了隻接水用的小桶,此時連雨水畢畢剝剝滴落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從鹹鬆餅餐廳逃離的兩個華人顧客此時正坐在小店的角落,儘可能地避免引人注目,一邊拿叉子翻攪著燉得爛糊的綠葉甘藍和甜菜根,一邊留意著店裡的動向。
紅木街的住戶多是黑人佃農與鬆節油廠的幫工,小店裡的顧客組成也清楚地反應了這一點——與鹹鬆餅餐廳裡看不到半個黑人的影子相對應,這家無名的餐館裡也看不到半個白人的影子。顧客與餐館的員工對不請自來的兩個亞洲人仍舊抱有不言自明的戒備,卻至少足夠禮貌,直到上菜之前,也還沒有人公然挑起衝突。
——這倒也是理所當然。比起區區兩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人,格林維爾鎮上的黑人們有更大的麻煩需要擔心。此刻,除了角落裡悶聲吃飯的二人,其餘的幾個客人全都圍坐在拚在一塊的幾張方桌前,似乎即將開始某種集會,正在等人到齊。
他們圍繞的方桌正中,隻擺著一份報紙——頭版上那張殉難死者的大幅黑白照片朝上,正是餐廳內壓抑氣氛的來源。
“你們是中國人?”這時,餐廳的老板一邊給兩個亞洲人放下裝著芝士通心粉和烤雞腿肉的餐盤,一邊問道——他戴鴨舌帽,五六十歲上下,嘴邊一圈椒鹽色的短胡子,嗓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
矮個兒沒有絲毫反應,高個兒似乎對接下來的對話有所預料,幾乎是不大情願地點了點頭,還在刨弄麵前的甘藍。
“我年輕的時候住在彆鎮,隔壁也有一家中國鄰居。”可店老板的回複比他想象得要來得和善,“他們是開雜貨店的。店鋪的前邊和後邊各有一個門,前門買東西給白人顧客,後門賣東西給黑人顧客。一家老小全都住在店裡,吃住起居都在堆滿貨物的狹小空間裡。”
他停下喘了口氣,從兜裡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
“我喜歡我們的亞洲鄰居——至少在他們的店裡,你不會被無故挑釁。收獲期結束後的淡季,手頭吃緊的時候,也隻有他們家樂於賒賬給我們。”
老板用手輕輕拍了拍兩個華人麵前的桌麵。
“你們應該也看得出來,現在並不是最方便的時候。”他壓低嗓音繼續道,“但是不要擔心,吃你們的飯。你們是顧客,我不會讓任何人趕你們出去。”
高個兒華人臉上閃過一絲感激。他正要開口,店主卻隻是擺擺手,轉身走向後廚。
就這麼又過了十來分鐘,又陸陸續續有更多人來店——獵戶打扮的、侍者打扮的,洗衣女工,甚至是奶媽模樣的中年女士。人越多,竊竊私語的聲音也就越響,間或瞥向兩個亞洲人的不善眼神也就越頻繁。
可直到狹小的餐館人滿為患,集會卻始終沒有開始。黑人顧客間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還在等待著某個關鍵人物抵達,在此之前決不開始談正事。
“他犯什麼事了?”就在人群愈發躁動不安的檔口上,矮個兒華人把叉子一拋,突然問道。
幾道冰冷的視線投射向他,可後者也沒有露怯,隻是朝扔在桌上那份報紙揚了揚下巴。
“我看見你們被鹹鬆餅餐館的人趕出來了,才灰溜溜跑來這裡。”半晌,人群中一個瘦高的年輕人不懷好意地答道——他留著平頭,在昏暗的燈光下,皮膚被映成近乎暗棗紅色,“你沒從他們那裡聽說嗎?”
“是真的嗎?他手刃了待自己不薄的雇主,又奸汙了雇主的妻子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