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推回到申時之後。
在東方朔氣衝衝的趕到城西時,那裡火勢已經平息,而傷員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大老遠就能看到那蹲在一堆燒焦的屍體旁的灰袍女子,若不是因為她身著泰山府的道袍,否則以那些人剛剛經曆的,難保不衝上去把這又極有可能是入了魔的女子給拖拽下來。
一路跟來的還有本門弟子,他們可是真怕這東方長老一個脾氣不好和這不善言辭的莫長老懟起來。
然而出乎所有人預料,東方朔在見到莫亦哀的第一瞬間,反倒是語氣平緩的問“沒找到?”
莫亦哀一如既往的輕聲細語道“火不對”
東方朔聞言也走了過去,他順著莫亦哀看的位置,重新檢查著那些尚未平複的焦糊痕跡,繼而眼睛微微眯起。
尋常火焰自燃起到傾覆有個自然過渡的過程,然而有些火則不需要。
道門符火,是四陽火中最接近普通火種的,其需要的媒介廣泛,且廣為人所運用,然而符火本身不摻雜其他物質,所以完全沒有火的味兒。
現場焦糊一片,但氣味卻沒有想象中那樣衝鼻子。東方朔捏起地上一灘黑灰,重新思索起來。
向來言少的莫亦哀隻淡淡說了句“道門”
東方朔眼眸一瞬間變得晦暗,將手裡的灰拍落,他抬眼盯著天空中那輪紅彤彤的太陽,如今,大地在城市的陰影中逐漸走向陰暗。
…
城中,早早收到消息讓居民早些待在家中不要出門的官差們在巡查完最後一條街巷時,不約而同的都感覺周圍氣溫突然降了下來。
而趕走了阿寶,孤身一人的顧湘君其實已經得到了她想知道的答案。
審訊那些看上去和棄子沒什麼區彆的邪教徒實際上並不能獲得什麼,敵人至今放出來的各種消息都跟障眼法一樣,城外幾具死相慘狀的屍體與地麵上的坑洞,到底哪個才算是儀式的一部分。
或許所有人都會錯了五行逆施的本意,逆施逆施,其中的精妙在於一個逆字。
欺騙天地捏造五行是基礎,但這裡的天地又何嘗不包含著他人。
城外數人廝殺,屍體堆積死的簡直不能再慘,以肅金善殺來解釋沒任何問題,但所有人躺著的那個坑洞卻還有歸於沉寂這一種解釋,或許真正的土逆便是如此。
按照這種解法,城西大火乃是木逆,山前斷橋是金,而天陰連連不落分毫是為水。
也就是五行四備,唯獨缺火。
至此,解開了這重重疑惑的顧湘君理所當然的就來到了城中最高處,那位於西北,背靠山陰的連排小樓前。
正應了她的猜測,此處山陰風大,且地勢正高,本是不宜燃火的地方但先前橋洞下看到的那包數量不少的火藥,顧湘君心裡已經隱約有了些猜測。
藏身陰暗的顧湘君,視線順著眼前的幾排小小屋脊一直往後延伸向山腰處的山崗,那裡是城防留下來的老物件,平日也不可能有人去,隻要買通那邊的巡查,哪怕待個幾年也不會被人給知曉。
從懷中摸出一枚玉石,上頭刻有道教符文,從手筆上不難看出出自天師府之手。
微微誦念有詞,將那枚激活的玉石捏在手心,顧湘君又掏出一張符籙貼在背上,此為金光符,當然也是來自天師府的府庫。
先前,她要出門餘君酌不讓,後來好說歹說才肯放人,但又讓帶上這些物件防身,顧湘君本以為不會用上誰知道世事難料呢。
又順手激活了張遁法與神行,做足準備的顧湘君趁著夜色將近前,把手上的紙人通通甩了出去。
她於心底裡默默喊道“聖母在上”
於黑黃交接的山穀前,數道陰風刮起,吹得屋舍間黃葉衣裙亂舞。
這一場大風來的突然,不少人家被吹得七零八落,一時間此起彼伏的叫嚷聲響起。
混亂中,人群的軌跡一覽無遺,其中幾座地勢相鉤連的屋子內,神色各不相同的人分先後奔赴向了同一處屋子。
不是半山腰那座,而是一排不起眼的小民房。
上兵伐心,其言不虛!
一瞬間勘破真假虛實的顧湘君麻溜的抽身向後,她又不是傻子,硬拚她能有幾條命?但如果隻是攪渾水,那她還是覺得自己很有幾斤幾兩的。
眼看著騷動起了沒多時又停歇了下來,似乎受到了某種挑釁,顧湘君將手裡捏著的幾張符一股腦的激活。
…
神火教在北方的名聲比較響,尤其是在教主厲紅顏時期,其架勢鼎盛甚至能左右一州軍備。
而其能做大做強除了厲紅顏外,左護法魏文生功不可沒。
不過,相傳幾十年前,這位便死在淮水北岸,不過也一直有其詐死的傳言,不知真假。
聽到外麵騷動,剛褪去衣衫安靜坐在小院中閉眼享受日暮時刻這點安靜的老實男人睜眼便看見幾個漢子推門而入。
臉上也不動怒,那幫下屬也知事情急切故而不故作禮儀稟聲報道“尊師,我們被發現了。”
男人一副所以呢的表情。
其餘人反而在這位莊稼漢的沉穩態勢下紛紛安靜了下來,似乎脾氣一直都很好的男人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他沒有去看院內眾人,而是將視線投向更遠處的地方,繼而淡然如同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說“都回去自己的位置上,不要慌亂。”
雖然這一切都仿佛在催命符下進行的跌宕,但在這位數十年如一日的男人麵前似乎什麼都不足為奇也不足為慮,是的,就像他們的教義中說的那樣,世間上的苦難終究是有儘頭的,而履行完自己在人世間的責任,死後自會被聖潔的火帶去天國。
一切都為迎來美好的結局。
眾人雙手交放置於胸前道“乾耶達羅”
男人將手也放在胸前,他神色肅穆,似在吊唁一位好友,“乾耶達羅”
待到眾人散去,院子複靜後,那吊墜才閃著幽光從黑暗中如一顆星火般燃起,道“我很好奇,等會兒,見到了已經死去的厲紅顏,你會不會真的像你說的那樣,能下得去手。”
男人臉上依舊是那副木訥表情,如果這一切不是他的幻想,那他還真就像是悶頭在地裡勞作了一輩子的苦力。
隻是,在聽到那聲詢問時,終究,他還是歎了口氣,有些緬懷,又像是不舍般開口說“我還是她,誰活著對這個世界都沒什麼差彆。但如果有的選,我還是希望這一次是由我來承受這一切。”
“我就欣賞你這一點。”那吊墜的聲音變得低沉,但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眯著眼臉上帶著燦爛且危險的笑的野獸,正有趣的打量著麵前的男人。
…
意識到事情可能已經超出自己的預期,東方朔的臉色遠不如他來時那麼好看。
一天之中有兩個時間段最為人熟知,一曰乾坤正氣生是為午正,一曰鬼祟邪氣長是為子夜,而夾雜在二者中間的,卻還有個神魔交替的時辰是為酉中。
太陽落下,大地昏沉。
白天裡鬨哄哄的城門外舊地如今隻有零星幾人還站在這兒。負責在一旁的官差看著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那口大油鍋,心裡有些惴惴不安的開口道“幾位道長,有什麼事咱還是回去說吧,這兒晚上風大,而且也不安全。”
不知什麼時候背過身去的東方朔悠悠然吐了口氣,也許是錯覺,他身體似乎比之前要高大些許,腳下踩著的濃鬱黑影也像深坑般散發出某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
“你先回去吧,我們還有事要忙,回去告訴你們家老爺,說今晚的慶功宴就免了。”
小捕快雖然心生疑惑,但也不太敢再跟著這幫神神鬼鬼的家夥們,畢竟他也算入職有段時間,知道這幫家夥都是一群怎樣的狠人。
見外人們都相繼離去,東方朔也不裝了,他將袖子裡的一支玉瓶打開,從裡麵倒出幾枚丹藥一股腦往嘴巴裡塞去。
此時,陰陽交替,是一天中最神鬼莫測的時候,許多邪魔外道也都在此時會不由自主的顯露出一些異常。
而泰山府這一眾弟子,修習的功法實際上是亦正亦邪的那種,旁人或許還不甚了解,但當接觸的陰邪越多,體現在身體上的異常也就越明顯。
此時,東方朔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正發著光,周圍弟子們都諱莫如深但且安靜的看著。
他們知道,這是長老請靈上身了。
在遣靈密要中,不乏有讓英靈附體這種操作,但,這並非沒有危險。隨著英靈秉性不同,帶給施術者的影響也不一樣,而最為重要的一點則是,永遠不要識圖請出一些遠比自身要強大的多的東西。
莫亦哀的眼中,一團團黑藍色的煙霧從地麵騰起,那些東西由前頭圓圓的部分組成身體是虛無縹緲的煙氣,拖拽著分不清算影子還是光的東西,圍繞著東方朔的身體如同蒼蠅般亂竄。
而下意識張大了嘴巴的東方長老,在眾人驚駭的眼中,如同一個人形的容器,將那一團團黑氣給裝了進去。
也就在東方朔一連吞了有十六七個團塊時,莫亦哀開口道“夠了”
臉色鐵青的東方朔下意識的看了她一眼,隻這一下便讓人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莫亦哀的臉上有些不悅,她重複著一聲“夠了”的同時,手已經按在了一截發簪上,那是她的法器,與先前擊殺那名邪教成員的是一對。
對於莫亦哀明顯威脅的舉動,東方朔張大的嘴也緩緩閉上,他平複著臉上那些黝黑的陰氣,兩顆清涼的眼眸也變得暗紅,猶如鮮血覆蓋。
輕吐了口氣,他狀態奇差,喃喃道“沒了地府提供的優質鬼將,讓那些暴虐成性的夜叉們上身還真是荒唐。”
莫亦哀向前邁步的腳停了下來,一邊弟子們相繼也退後了幾步,很顯然他們也感覺到了那股強烈的不祥。
看了周圍這些小輩一眼,東方朔冷哼了一聲,他努力壓製著內心那股破壞的**,將身上掛著的一張布袋子裡的一瓶藥取了出來,倒入口中。
咕嚕嚕,一大口似液體的東西被他喝下,東方朔這才長舒了口氣。把自己胸前掛著的一枚玉佩甩給不遠處正皆備著注視他的莫亦哀,望向天空中烏雲密布,他嗓音沙啞的說道“三刻鐘後,把我叫醒。”
最後欣賞了眼那被自己引來的劫雲,這是舉世邪祟即將降世時的場景。
莫亦哀收下那枚玉佩,她表情淡漠的看著麵前胡子拉碴的中年道士,一點點合上雙眼。
接著,厚重如同巨錘敲打鼓麵的聲響向著四周傳去。所有人都能明顯感受到,一隻猛獸正在醒來。
也許是察覺到這次行動的與眾不同,老辣的東方長老破天荒的竟然請出一位超規格的存在,莫亦哀似乎記得,這尊凶鬼乃是鎮壓在府嶽底下作為鎮攝其它鬼類的基石之一,好像曾是夜叉鬼王豐厭的馬前卒。
請出這位,難怪會引發天象。
交代完之後,額頭已經有兩團隆起的東方朔,腳跟一擰,就見他軀體如同一支離了弦的箭,蹭的一聲拔地而起。
這一下,不少弟子直接驚呼出聲來。
一躍百丈高,這無論是體魄還是道行上,都已經超出常人太多,絕對可以算得上是仙家手段。
然而,這還不算。
忍受著精神層麵被持續喧囂的暴怒以及瘋狂。東方朔明顯感受到,在冰涼如雪的夜色打在皮膚上時,所有的一切都慢了下來。
那是一種對時間的精細把控,從嘈雜的世界裡,無論是一隻蟲子亦或是飛在半空中快速掠過的遊鳥,此刻,都變成慢吞吞的定格畫。
而感官上的無限放大,同時**也得到明顯增強,他能明顯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就好像一口燒開了的鍋爐,而燃燒的已經不再是血液,而是四周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靈氣。
這一刻,他甚至有信心能直麵一位陰帥!
內心膨脹的**隻是短暫的停留,有著老道經驗的他,還是懂得不要被驅使之物駕馭本心這個道理。
經過調整,他在第二次起跳前就已經確定了下一步的方向。
轟的一聲,東方朔重重落在地上。他從百丈高的地方墜落,憑借強化後的**竟然毫發無傷的從一灘廢墟中爬了出來。
隨手撥開麵前的瓦礫,東方朔臉上的表情越發驚悚,那雙深紅如血的眼球如同被某種東西吸引,而他那雙開始變得扁平粗厲的鼻子內似乎嗅到了某種同類的氣味。
“我聞到了”東方朔沙啞的嗓音徹底變作一台暗啞的機器,那仿佛來自地獄的呼喊,將周圍所有的蟲豸嚇的不敢呼吸。
下一秒,廢墟中,一顆炮彈般的黑影從平地上繼續彈起,與此同時,天空中,第一道閃電也似預演般,為黑暗的氛圍拉開了一束光。
…
躲藏在各處縫隙裡的顧湘君還在尋找那些火藥的蹤跡。
老實說,在見識過張保真的本事後,顧湘君很是憂心能悄無聲息殺死一位正派核心弟子的家夥到底有著多麼恐怖的實力。這也是她為什麼再三強調要先去找蓋世妖王。
眼看著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顧湘君推測對方肯定已經準備好要接著實施下一步計劃。但急在心裡的她,此時能做的也隻是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儘可能的乾擾器對方的行動。
“那間屋子防守那麼嚴實,我肯定過去不了,得想想辦法。”
正當顧湘君暗自苦惱時,一種恐懼的預感突然就籠罩在了她的心頭。
幾乎上瞬間,顧湘君沉下去的心伴隨著手上的動作,她嗖的一下,從躲藏的磚牆
而不等她反應,耳邊便聽到一種轟隆隆的響聲,那像是某種東西坍塌所帶來的。
顧湘君下意識的往自己原來待著的位置看去,就見,原本還有半人高的矮牆,此時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推倒。
堆牆的碎石土塊頃刻間被灰塵包裹著,而從地上那些四分五裂的碎屑上來看,那地方肯定遭受了某種極為強烈的攻擊。
隨著煙霧被一股風吹散,顧湘君的眼中露出明顯的凝重,她看見,在煙霧散去後,自己原本待著的地方上,一個戴著鬥笠,身高近八尺的男人正回過頭來,看著自己。
顧湘君的腦子裡當即就閃過一個念頭。
“逃!”逃的越遠越好!
而幾乎就在她和男人對視的一瞬間,那鬥笠下一雙森寒的眼睛
那怪人一個頓步,朝著顧湘君襲來,而剛用完一張遁符的顧湘君趕忙催動起下一張符來。
一道金光橫擋在她麵前。
伴隨著哢嚓一聲,一組刀片順著顧湘君的發梢分成兩瓣飛去不同的地方。
太快了,顧湘君根本看不到對方什麼時候出的刀,而就在她第二張遁符發動的瞬間,一雙手已經探到了她的眼珠子麵前。
顧湘君的鼻子已經能聞到那東西身上的氣味,不是人味,是妖氣。
男人出掌的手往前一探就要去挖顧湘君的兩顆眼珠,也就在這時,第二張遁符激發,顧湘君再次被傳送至一個陌生的地點。
隻差半寸,那雙手就能直接挖走自己的眼睛。
又一次逃出生天的顧湘君心裡沒有半分慶幸,她一刻不停的催動起身上其他符籙,而她自己甚至不知道到底能拖住多久。
伴隨著周圍場景不斷開始變換,顧湘君的鼻子幾乎是再次聞到那令人反胃的氣味時,眼前那怪人鬥笠卻已經飄起,露出一張毛絨絨且扭曲的臉。
顧湘君臉上的表情有些詫異,在她眼中,看見的是一隻腐爛了半張臉的老鼠。
下一秒,一張雷符觸發,天空中一道雷霆似乎是受到了牽引,就見一條碩大無比的雷蛇從天際墜落,如同瀑布撒下。
無數條直線的分叉仿佛藤蔓一樣,交織在一起,瘋狂的拍打向地麵。
而那處落點,顧湘君第三張遁符生效,卡在這雷霆落下的瞬間,顧湘君望著已經撲倒自己身上來的怪物,她語氣強硬的念出一句“吳老神女,護我身形,速速離去。”
此咒一出,當即便在顧湘君和那怪物之間隔開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紫色屏障。
屏障那一頭,怪物沙包大的拳頭已經觸及那層並不顯厚的屏障一側,似乎這一拳的威力便能捶死顧湘君。
而自始至終都是觸麵即逃的她,卻在這一刻露出了一抹奸計得逞的狡黠。
雷霆落下,怪物的大手拍擊在顧湘君麵前,在力的作用下,顧湘君身子被狠狠的砸向地麵,然而遁符觸發,下一秒,顧湘君身子筆直落向天空,而善於利用空間優勢的她,將手裡那另一枚雷符給捏住。
看著那怪物倉皇逃竄的樣子,不知何時扭轉局麵的顧湘君嘴角掛上了一抹戲謔,誰不知道,紫霞仙子是出了名的腦袋好使,否則當初那麼嚴苛的天規戒律怎麼困不住這家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