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朕不要臉。”
朱祁鈺說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話聽在士大夫耳朵裡,怎麼都覺得彆扭、刺耳。
堂堂天朝皇帝,卻說自己不要臉!
把聖旨視為一團廢紙!
真是個奇葩啊。
但怎麼越看越可愛呢!
以前的皇帝,都讓群臣背黑鍋,朱祁鈺卻主動把黑鍋背起來,真可愛啊。
“陛下,老臣有一人舉薦給陛下!”
胡濙嘴角翹起,忽悠胡虜那不叫忽悠,而是功績。
笑道:“此人與陛下,絕對天作之合,隻是此人年齡已高,怕是出使不了漠北了。”
他這樣一說,很多人腦海中浮現一個身影。
陳誠,陳子魯!
赫赫有名的外交家,艱苦跋涉數萬裡,五使西域,重開“絲綢之路”,和鄭和堪稱雙壁。
此人於宣德三年歸隱,朝堂尚未收到報喪,想來是沒死呢。
“陳誠?他還活著嗎?”
朱祁鈺站了起來,這位的撰寫《西域行程記》,《西域番國誌》,連他都拜讀過。
此人絕對是國之大才,和胡濙一個時代的人物啊!
“回稟陛下,去年年初時,老臣與他尚有通信,想來還是在的,隻怕無法出使韃靼了!”胡濙歎息。
“老大人可還能動?”朱祁鈺問。
“尚可。”
朱祁鈺來回踱步:“若朕將老大人詔至京中,不允他落葉歸根,是否對老功臣太過刻薄了呢?”
“陛下,陳大人老驥伏櫪,誌在千裡,尚能為國效力!”胡濙擲地有聲。
“好!好啊!”
朱祁鈺麵露喜色:“傳旨,加授陳誠資政大夫,請陳誠入朝,告訴他,朕要重開西域!”
“朕派禦車接入京中,車子行慢一點,安穩一些,朕等得起他!”
“再去民間請些醫生隨行,錢從內帑出!”
胡濙和陳誠是一個時代的人。
宣德三年,陳誠激流勇退,離開京師之前,與他把酒言歡,說:“當今皇帝,再無永樂之誌,不會再開西域、安南了,也用不到臣了……”
那番話說的無比淒涼。
陳誠離京之時,去太宗之廟跪拜後,才依依不舍離京。
三十餘年,彈指一揮間啊。
當今皇帝,雄才偉略,有重開西域之誌,他繼承了永樂之誌,老朋友,您跟他肯定有很多話想說吧。
“老臣代陳誠,謝陛下!”胡濙眼角含淚。
用禦車請入京中,給足了陳誠麵子,也肯定了他的功績。
老朋友,你一生無憾了。
“老太傅請起,告老在家的老臣,請您多多舉薦,朕背負罵名,也要起複他們,讓他們來京中!”
“哪怕不能為朝堂效力了,也可將他們所知所學所經驗,著書立說,傳於後人!”
“倘若還有精力,朕打算開一學堂,讓天下學子來學堂聽講,再派一文書,將其所講紀錄成冊,由其徒弟,編纂成書,傳於後人!”
朱祁鈺語氣懇切。
卻讓很多人眼前一亮,著書立說,編纂成書!
那是文人最高理想啊!
對胡濙、李賢等正派文人來說,算不得什麼。
但對陳誠、徐有貞、蒯祥這樣的特殊型人才來說,著書立說,可就是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了。
“蕭維禎,你有什麼人才舉薦給朕?”朱祁鈺看向蕭維禎。
蕭維禎臉色發苦,鴻臚寺的人都被您抓進詔獄了,忘了?
哪還有什麼人才啊。
“那敲詐韃靼的事,朕親自做?”朱祁鈺看著他。
“絕對不行!”胡濙反應激烈。
皇帝乃天下共主,哪能做這種醃臢事呢?
“可朝中沒有外交人才啊!”
朱祁鈺攤手:“朕是天可汗,能隨便打賴,延答又有求於朕,朕懂得分寸,便這般定了。”
“陛下堂堂天可汗,豈能失信於人?”
耿九疇急了:“要不臣去,臣雖然嘴笨,但忽悠夷人,手到擒來。”
“不必,朕親自來,爾等下去歇息吧,晚間設宴,爾等還需作陪,到時候配合朕便可。”
朱祁鈺決定親自上陣。
群臣退去,朱祁鈺休息一會,用了午膳,才批閱奏章,周一清又上奏章,說寧藩不穩。
朱祁鈺目光閃爍:“傳旨金忠,派禦車去接陳誠之時,多加打探寧藩情報。”
陳誠是江西人,寧藩封在江西,一箭雙雕。
處置完奏章,朱祁鈺在院子內溜達。
穀有之急匆匆進院,行禮道:“皇爺,山東有消息傳來!”
是王越傳來的密揭。
朱祁鈺拿在手裡,進了勤政殿,認真檢查後,才打開密揭。
奏章極長。
詳細記述了王越在山東的所見所聞,著重寫了衍聖公一脈,孔家是山東的土皇帝,朱祁鈺心知肚明。
而這次山東大澇,和孔家有著直接關聯。
“果然啊!”
“山東上下都是爛的!”
“官場爛,孔家爛,商場爛,民間爛,士紳爛,土匪爛,流民爛!”
“五毒俱全之地啊!”
朱祁鈺目光閃爍。
在王越筆下,連流民都爛了,很多流民,都是主動當的流民,撂荒拋地,專吃朝廷救濟。
甚至,這些流民,沒得吃就上山為匪,有的吃就下山當民。
他說,山東之民,鮮有人無辜。
良善之民都已經遷居他府,剩下的都是奸猾刁民,拒不納賦,吃著朝堂的救濟糧度日。
一邊造朝廷的反,一邊吃著朝廷的糧,毫無良心。
而孔家,和各個山頭土匪,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甚至,流民職業化和孔家的壓迫有直接關係。
山東之民,在交朝廷賦稅之前,要先交孔家之稅,後交朝廷的賦稅。
交完了之後,全都得餓死。
所以,把好好的百姓活生生逼成了流民,又逼成了匪類。
王越的奏章裡寫道:治流民,不過治標之策,欲根治山東,唯有清空孔家!
這可是大逆不道的話啊!
孔家,那是衍聖公,是天下讀書人心中的神!
把孔家從山東踢出去,能踢哪兒去?
去哪,都是當蛀蟲。
朱祁鈺目光一移:“天下讀書人心中的神,若設在汗庭呢?誰還敢因為一點經濟賬,放棄漠北?那是讀書人的神啊!”
“放到捕魚兒海上去!對!捕魚兒海!”
“讓天下讀書人去捕魚兒海朝聖去!”
“讓草原人供養著孔家!”
“妙啊!”
朱祁鈺一拍手,至於孔家不願意去的,哼,配姓孔嗎?
褫奪了孔姓,你們連一隻狗都不如!
“請閣部重臣過來!”朱祁鈺當機立斷,立刻就做。
胡濙等人剛剛出宮,休息片刻便開始工作。
宮中傳來消息,請他們入宮商量要事。
李賢捶了捶腿:“真是忙碌命啊!”
入了軍機處。
軍機處成立至今,他們還真第一次進來。
“都坐,沒必要拘束。”朱祁鈺把翰林等人驅趕出去,隻留下閣部重臣。
“此奏章,隻可爾等入目,看後更不準傳出去,若朕聽到風言風語,定斬不饒!”朱祁鈺麵露厲色。
胡濙等請罪。
朱祁鈺讓他們坐下,坐在連椅上。
胡濙看王越的奏章,真是越看越心寒,有什麼樣的皇帝,就有什麼樣的大臣!
看吧,來了!
王越是景泰二年進士,根正苗紅的朱祁鈺的人。
又得朱祁鈺信重,自然為皇帝賣命。
可這賣得也太徹底了!
連他胡濙都心膽俱寒,連他都不敢說出如此狂悖之言!
李賢、王直等人看完,差點沒昏厥過去。
“彆給薛閣老看了,朕擔心他心臟受不了。”朱祁鈺有點同情薛瑄,這工具人當得太難受。
“陛下,王越這是瘋了呀!”李賢震恐。
“彆急,隻有咱們幾個看到,不傳出去便好。”朱祁鈺笑道。
“有這種心都不行,那是聖人呀,誰敢揣測?莫說用一個山東,就是用半壁江山,也得奉養著!”李賢急道。
太祖不也捏著鼻子認下了嘛。
元末時,孔家比現在還要放肆,太祖多次限製,才現在這樣,不然更加無法束縛。
“老臣也同意李閣老之言,莫說山東,就算用整個南直隸,也得養著!”
林聰認真道:“這是誰都能說的話嗎?您若因此而整治山東,這江山必然大亂!一個山東罷了,養著便養著吧!”
“不是還有南宗嘛。”朱祁鈺幽幽道。
“陛下,人心難製!若您封南宗為衍聖公,就得用浙江養著,人心是一樣的,不過換了個人作威作福罷了!”
林聰直言不諱:“吾等身居朝堂,放眼天下,何嘗不知道山東弊病?可豈能因為一點賦稅,就倒掉了文人信仰?那是本末倒置!”
“就算以南宗替代北宗,那隻是換了一批貴人罷了,人的本質都是相通的,有了權力就會變壞!”
林聰說了大實話。
“老太傅,您怎麼看?”朱祁鈺看向胡濙。
“林閣老字字珠璣,老臣也是這般想的。”
胡濙緩緩道:“王越是好心,但人過於年輕,他是景泰二年的進士,至今為官不過六年,哪有經驗可談?”
“您因個人喜好而提拔他,這是揠苗助長,還是讓他慢慢成長吧,等他年紀大些,就會明白個中深意了。”
坐在椅子上的朝臣,說話都變得大膽了。
朱祁鈺並不在意,微微頷首:“朕也是這般想的,衍聖公豈能不封?儒教乃大明的根基,是朕統治天下的根本,若動搖了,朕以什麼資格統治天下?”
見皇帝如此明白,重臣全都鬆了口氣。
不用提著頭勸了,躲過一劫啊。
“但是!”
朱祁鈺話鋒一轉:“山東本來富裕,被孔家一脈胡吃海喝,生生變成了窮省,而孔家繁衍千年,也不是一句話就能連根拔起的。”
“林閣老說的北宗、南宗之爭,朕也了解!”
“衍聖公不能隨便變!”
“若變了,置太祖、太宗於何地?朕的法統便來自太祖,違背了太祖之製,如何治國?”
朱祁鈺無比認真道:“但朕實在為山東之民憂慮,難以安枕,是以想到了一計。”
“朕打算將衍聖公一脈,遷居捕魚兒海!”
“朕賜給衍聖公十萬戶牧民,讓他們奉養衍聖公一脈!”
“而內地文臣朝聖,也可去捕魚兒海朝聖!”
“一來,捕魚兒海乃大明國土,雖略微偏遠,卻環境優美,風吹草低見牛羊,牛羊肉肯定隨便吃;”
“二來,文人朝聖,既然是朝聖,便要顯得虔誠才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
“三來,山東之民也可減輕稅役,解民倒懸,此乃大功德之事啊。”
噗!
胡濙等人直接吐血。
您直接送北孔去北冰洋好不好啊?
捕魚兒海……根據典籍記載,一年冰封十餘月,如何生存啊?
“如果吃不慣牛羊肉,朕再從全國送去十萬漢民,給他們種菜吃。”朱祁鈺為他們操碎了心,記得補充維生素喲。
那是吃菜的問題嗎?
那麼冷的地方,能種出草都困難,那地方除了雪,還有啥?
“諸卿,你們認為朕的想法如何?”朱祁鈺滿臉是笑容。
卻沒人應答。
都是儒學翹楚,聽到皇帝的話,恨不得直接腦溢血,直接毀滅吧,彆麻煩陛下了,好嗎?
“怎麼?擔心朕守不住捕魚兒海?”
朱祁鈺皺眉:“哼,知道朕為何要請衍聖公一脈,移駐捕魚兒海嗎?就是怕爾等文人軟骨頭!”
“總跟朕算經濟賬!”
“土地、大明安全,那是一筆經濟賬能算的嗎?”
“若衍聖公在捕魚兒海,後世之君,誰敢放棄捕魚兒海?”
“朕還告訴你,朕的陵寢,也不建在京城了,也建在捕魚兒海去!”
“以後朕就葬在捕魚兒海上!沐浴在孔聖人的光輝之下!”
“朕倒要看看,以後哪個不孝子孫,把朕的陵寢丟了,讓朕的腦袋,也變成彆人的酒器!”
朱祁鈺生氣了。
他當然不會那麼傻搞土葬,反正還是火葬安全。
胡濙跪地求情。
終於明白了,皇帝拿下漠北之心不死啊。
真想不通,那破地方,皇帝為何心心念念,有什麼好的嗎?
“朕近來讀西域記,知道西域有一城,叫撒馬爾罕。”
“朕打算把南孔遷到撒馬爾罕。”
“朕也在撒馬爾罕建一陵寢,讓後代守著,看誰敢丟了!”
“想去南孔朝聖的文人,便去撒馬爾罕朝聖!”
“那個什麼撒馬爾罕,乾脆改成孔城。”
“你們意下如何?”
朱祁鈺目光灼灼。
胡濙等人狂翻白眼,您怎麼就看上這等窮鄉僻壤的地方呢?
那撒馬爾罕,窮得都快賣褲衩了。
永樂朝,多少次來使哭窮?要是沒有絲綢之路養著,那地方的人早都餓死了,現在都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活著了!
胡濙搖搖頭:“陛下,您還是處置南北孔吧,老臣無異議!若有人罵陛下,老臣幫陛下擋著便是!”
薛瑄也認真地磕了一個頭:“陛下真要殺,老臣願意親自動刀!”
“請您將衍聖公一脈殺得乾淨,省著去捕魚兒海、撒馬爾罕受苦了,您還是饒了他們吧!”
林聰也磕頭求饒。
真的,能死在漢地,比克死那鬼地方,強一萬倍。
“胡說八道!”
朱祁鈺大怒:“朕什麼時候說殺人了?衍聖公能殺嗎?瘋了!朕的大明不要了?”
“你們這幫老廢物,捕魚兒海哪裡不好?”
“朕都說了,朕的陵寢建在那裡,陪著衍聖公老人家!”
“撒馬爾罕也很富饒,糧食、鐵器一點不缺,那等富饒之地,你們為何視而不見?”
“十萬戶不夠,就給二十萬戶,三十萬戶!把那等夷人,統統封給他們又如何?”
“還逼朕殺孔,朕先把你們剁了!”
朱祁鈺暴跳如雷。
胡濙等人直接躺平了,您快賜死我們吧,真活膩味了,您也太能折騰了。
北孔禍害山東百姓了,您懲罰當事者便好了,要殺便殺,孔家絕對沒有異議。
何必牽連南孔呢?
人家這麼多年規規矩矩的,您卻好,一腳踢去撒馬爾罕了,撒馬爾罕到現在有沒有人都難說了,沒見過您這麼不講理的皇帝!
“都滾!”
朱祁鈺真想把胡豅等人叫進來,抽他們一頓。
想了想,還是算了。
驅趕孔家,還得由他們出麵呢,惡人總得有人做呀,讓朕來不合適吧?
“等一下,要不先讓他們去遼東?”
“朕聽說,東北有一地,叫勘察加,那地方風景美如畫。”
“朕做主了,改名為孔聖城,請北孔去那裡,朕再從全國征召二十萬民,任由北孔驅使,諸卿意下如何?”
朱祁鈺笑眯眯道。
把天下土匪、山賊、罪犯都塞過去,愛死不死,至於孔家會不會被土匪給弄死,就跟朕無關了。
“敢問陛下,勘察加一年有幾個月冰封?”胡濙秒懂皇帝的心思。
這可把朱祁鈺問住了,他也不知道啊,大概能有兩三個月春天?反正那地方看極光估計挺方便,北極熊也多,沒事跟熊玩玩,也不錯的。
“臣等告退!”
胡濙翻個白眼,陛下呀陛下,您就不能正常點嗎?
滋養蛀蟲的根源,是權力。
無論您把權力給誰,都會產生無數蛀蟲的,天下官吏和百姓永遠是對立的,有百姓就不該誕生官吏。
無論北孔、南孔,不是姓氏之罪,也不是一家之罪,更不是人之罪,而是權力之罪。
您想剝奪孔氏特權,一道聖旨而已,孔家就跌入深淵了。
您隻需下旨申斥,孔家自然收斂,會給您一個交代,給山東百姓一個交代。
百姓要的,從來不是什麼公平正義,而是做錯事後的一句道歉罷了。
給了,就是好官。
而天下間,真正尊您為皇帝,擁戴大明江山的,從來都不是什麼百姓,而是官吏,是士紳……
他們,才是您的真正基本盤啊,陛下!
您到底在折騰什麼呢?
趕走了北孔、南孔,還會有西孔、東孔,隻要有衍聖公這個名頭在,孔家的權力就不會消失!
無非換了一批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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