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博亞低頭看了看眼前之物,思索數秒,最終還是伸手將它拿起。入手冰涼而沉重,幾乎像握著一塊冰。
他的目光在此物漆黑而粗獷的表麵上橫掃而過,最終定格於它突出的弧形彈匣側麵,那兒有人用刀刻下了一個單詞。
地獄獵犬。
戴冠將軍讚德瑞克悠然開口。
“我始終認為,對於士兵們而言,武器甚至比他們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你一定和我有著同樣的觀點,上尉。”
巴爾博亞用力將他的愛槍抱在懷裡,沒有說話,隻是點點頭。
讚德瑞克發出一聲空洞的笑,轉過身,正式踏上了索勒姆斯博物館寬闊到令人恐懼的大道。
他背著手,雖是高如怪物的金屬之身,走起路來卻猶如一個垂暮之年的老人——過於穩重、緩慢,絲毫不見半點銳氣。
巴爾博亞看著這個異形的背影,右手本能地在扳機上摩挲起來。當然,他沒有開槍,他克製住了這種衝動。
此事實屬罕見,但也並非難以理解。
在過去的二十二天中,上尉幾乎每天都要和這個太空死靈見麵,而後者從未做過任何算得上是冒犯或威脅的事。它不僅對他以禮相待,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友善得過了頭。
他不止一次地懷疑過,這個明顯瘋癲的太空死靈是不是另有企圖.
可是,轉念一想,就算它有類似的想法,他——一個連字都認不太全的大頭兵——又能起到什麼幫助呢?
要知道,這該死的異形博物館裡可是收藏著各種大人物,它何不去找他們?
想通這點以後,上尉便不再時刻懷抱十二萬分的警惕,轉而戴上了一副平靜的麵具,以此來試探這古怪死靈的真正目的。
不過,直到目前為止,他依舊一無所獲,但他已經有了些模糊的想法。
“看看你們的戰士”
戴冠將軍停下腳步,側身凝望,語帶讚歎。
他視線所落之處乃是一處廣袤的廢墟,天空漆黑,靜滯不動的硝煙維持著詭異的形狀,在半空中凝固。
巴爾博亞皺著眉看過去,在廢墟中央找見了一座瀕臨破碎的碉堡,一支殘軍正在其中做最後的準備。他們穿著棕黑色的製服,各個負傷,人人帶血,卻仍舊打算衝鋒接敵。
刺刀被裝在光槍前端,格鬥刀被一一握在手中,政委的鏈鋸劍也已蓄勢待發。旗手彎腰撿起死去號手的黃銅號角,殘破的旗幟在她的肩頭變作模糊的顏色,一個軍官站在戰壕的最頂端,正對不遠處的敵人怒目而視。
值得一提的是,一枚狙擊子彈正懸停在他額頭前方約莫十來米處。
眼見此景,上尉不由得想起他剛受訓時,從教官那裡聽見的一句教訓:你最好戴頭盔,也最好彆在敵人附近把腦袋探出戰壕。
原話當然不如這般友善,那位教官能在一句話裡夾上七八種不同的辱罵之詞,說起話仿佛一架重機槍
“直麵死亡,絕不後退。”異形的將軍低聲稱讚。“有這樣的士兵,也難怪你們的帝國能夠在諸多威脅之下延續至今。”
上尉不知該作何回答,他長久的戰鬥經驗讓他在看見這片戰場的第一刻就快速地捕捉到了其中諸多細節。比如殘軍們臉上無法掩蓋的恐懼,又比如正在廢墟另一端中跟隨著裝甲車穩固前進的大群部隊。
他們的人數是那支殘軍的數倍有餘,且軍服和他們完全一致,隻是均以某種方式毀掉了代表著帝國權威的天鷹。以深黑色線條縫合在胸膛右上方的這一象征要麼被粗暴地裁剪,要麼就被塗抹成一團亂麻。
綜上所述,答案其實很明顯了——這隻不過是一場司空見慣的有關於背叛的戰爭。
為此,上尉不禁有些想笑。不為彆的,隻為那異形口中的‘威脅’一詞。
他收回視線,依照從這二十二天中得到的經驗,低頭看向廢墟之外的一個光滑石台。那上麵懸浮著一團鐵砂,形狀每分每秒都在變化,好似有著生命。
數秒鐘後,似是察覺到了上尉的凝視,這團漆黑之物竟迅速地變化起來。它離散、扭動又互相粘連,不一會,就變成了一篇由高哥特語寫就的短文。
【人類紀年法34,斯托瑞亞巢都,一場叛亂爆發。此世界的統治者與其家族被叛軍當眾直播處決,其領袖宣稱,他們隻是處死了一個早就該死的暴君,以及一群追隨著他吸食斯托瑞亞人鮮血的寄生蟲。】
【在做完這件事後,他還號召其他人都站起來反抗,認為斯托瑞亞人理應拿回他們本就擁有的東西。】
【由於該統治者及其上一任總共四百餘年的高壓統治風格,隻在叛亂爆發的頭一個星期,斯托瑞亞的叛軍人數便上漲了百分之兩百七十二。短短的半個月後,這個數字甚至已經擴大到無法計算。】
【依照本博物館館主的推測,此時的斯托瑞亞,應當僅剩下不足百分之二十的人依舊選擇為他們帝國而戰。您眼前的這一幕正是本博物館館主為您精心選取的代表戰鬥之一。】
【這場戰鬥發生在斯托瑞亞的首都附近,一支本地輔助軍步兵團依照他們將領的指揮從地下通道花費兩周時間抵達此處,本打算發動奇襲,斬首叛軍將領,卻沒有預料到對方早已因內亂而死去。】
【此時的叛軍正忙於互相爭鬥,內部山頭林立,爭權奪利之戰接連爆發。而這支編號為118團的步兵團一經出現便與身為前裝甲團的第27團撞在一處,戰鬥就此發生。】
【118團無論是從裝備與人數上都不占優,卻頑強地抵抗到了最後一刻,且始終拒絕投降.但他們的抵抗注定隻是徒勞。】
【一年後,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的斯托瑞亞人會因為試圖撇清關係而將這一切都推給死人。趕來的平叛部隊也為了儘快了事而接受了這個說法,在清洗了一批人後,118團就和其他叛軍一起永遠登上了叛徒的名單。】
【因此,本館認為,118團正在打一場注定失敗、無用且消逝於血中的戰鬥。】
【但人類就是這樣一個固執的種族,他們對自己的結局或許不如本館從事後得知的這樣清晰明了,但也一定是有所預料的。】
【然而,這無法動搖他們的決心。為了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皇帝,為了一個他們畢生都無法窺見全貌的理念,這些人甘願赴死。】
叛亂
上尉抬起左手,將他愛槍的槍帶掛上脖子。
那熟悉的摩擦感在恍惚間將他帶回到了戰場之上,仿佛他現在正蹲在戰壕裡,將狗牌咬住然後舔舐,感受鐵的滋味。
他鬆開手,讓槍的重量開始壓迫他——而後,那熟悉的鐵鏽之味真的應約而至。
迎著戴冠將軍的凝視,上尉笑了一下,露出一嘴鮮紅。
“為何發笑?”
“因為這件事實在他媽的很好笑。”
巴爾博亞粗俗不堪地回答,然後指指自己、他,以及一旁廢墟。
“我、你,還有他們,天殺的,我們到底是怎麼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的?這就好像一個乞丐、一個國王和一個瞎子一起走進了一間廁所那樣好笑,你明白嗎?啊,這該死的博物館.”
他收聲,沉默數秒,忽然破口大罵起來。
對於平叛這件事,他實在是太熟悉了,他不得不熟悉。
遠在地獄獵犬還隻是個充斥著死刑犯的人渣軍團時,這群病犬最常乾的事情就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塞進一艘臭烘烘的船,顛簸幾個月,然後被扔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那大開殺戒。
很多時候,他們能遇見的敵人都隻是些衣衫襤褸的平民,而這些人手裡拿著的東西甚至很難被稱作武器。但是,就算他們拿到槍,也不會有多少人知道應該怎麼正確地使用它。
遠道而來的地獄獵犬們雖然前不久可能還隻是罪犯,但都受過最基本的軍事訓練,而這些人呢?他們什麼也沒有。
為此,他們死得千奇百怪——正麵迎著槍林彈雨衝鋒,在炮火來襲時傻乎乎地站著不動,麵對跳進戰壕的敵人轉身逃跑
他們幾乎毫無戰鬥意誌,隻是被人強迫著來到戰爭的前線,麵對一群從銀河那頭專程為了殺光他們遠道而來的人渣。
在這樣的戰爭中,他們唯一的作用就是擔當炮灰,他們滿心恐懼,卻並不知道,那些遠道而來的人渣其實遠比他們更加害怕。
隻要有一個人敢於站出來.
他媽的。
巴爾博亞抬手捏住自己的下巴,抽了抽鼻子,心中再次本能地冒出一句咒罵。那一直沉默不語的死靈將軍卻突然緩緩開口,聲音平靜。
“依我之見,多數由當地人民掀起的反叛實際上都是無奈之舉。這種事在我們的曆史中也同樣屢見不鮮。”
“許多學者為此做了統計與分析,他們認為,隻要當地統治者願意給一兩條最基本的活路,人們就不會選擇鋌而走險,哪怕是最低等級的秩序,他們也會忍耐下來。”
“可笑的是,多數發生了叛亂的世界,其統治者哪怕提前意識到了他治下的民生非常糟糕,也不會想著去改善。他們隻會不斷壓榨,直到叛亂發生,然後對此事感到大為光火,進而采取最殘酷的手段進行鎮壓。”
“為了這樣荒謬的事不再發生,我們聯合起來製定了許多條新的法律,強迫所有統治者都必須遵守”
他發出一聲低沉的哼笑。
“而據我所知,你們人類也同樣有類似的東西。”
上尉收斂自己的情緒,敏銳地從這句話中察覺到了一些不太對勁的東西,於是他立刻反問。
“你指什麼?”
讚德瑞克背起雙手,如實回答。
“這些天來,我和你幾乎逛遍了這座博物館。坦白講,我對這裡不怎麼有好感,對它的建造者也同樣如此。但我必須承認,他對你們很有研究與了解.”
“我讀完了他的一些未經發表的著作,例如《人類帝國的曆史》、《人類帝國社會學》等書,其中見解頗為有趣。”
“從中我了解到,你們的帝國雖然受限於通訊與航行等兩方麵技術的落後而無法對疆域進行實時的控製,卻有另一種辦法來應對層出不窮的腐敗問題。”
“而我對這個.嗯,解決方案,非常感興趣。”
上尉沉默許久,最終甕聲甕氣地開口。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戴冠將軍饒有興致地轉過身來,歪起了頭,以一種足以使人毛骨悚然的姿勢開始打量他眼前這個正在不自覺地流露出情緒的人類。數秒鐘過去,他的凝視始終未停,眼眶深處綠光湧動。
“說一說吧。”死靈溫和地勸說。“我會洗耳恭聽的。”
上尉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嘴唇竟然抽搐起來。
“我不知道你都看了什麼狗屁書,但我們沒有你嘴巴裡的那個‘類似的東西’——我們沒有什麼針對統治者的法律。我見到的每一個總督幾乎都是肥頭大耳的豬,蠢得驚人,卻有權對一個世界做任何事情。隻要能按時交稅,他就可以想乾什麼就乾什麼。”
“但是?”讚德瑞克迫不及待地催促。“你一定還有個‘但是’在等待吧,好上尉?”
巴爾博亞露出個混雜了恐懼的獰笑。
“是的,我有但是,總有些人會去找他們。”
“誰?”讚德瑞克立刻追問。
他當然注意到了上尉此時的恐懼,但他沒有發現,自己一向穩固的聲音此刻聽來竟也帶著些微不可查的顫抖——是因激動,還是因顫栗所生?
思維協議中對此早有預案,無論是任何情緒,它都能完美地模擬出來。但是,它會提前告知於他,就像是一個拙劣的演員,正接受著導演的提醒:你該驚訝了!什麼?是這樣嗎?好的,我馬上照辦.
然而,此時此刻,讚德瑞克所擁有的、所體會到的東西,乃是真切的期待。
多久了?他多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他腦海中的思維協議正在不斷報錯,但他根本不想停下。
讚德瑞克情緒激昂地等待,他已經開始享受這場冒險了。
“我不知道。”巴爾博亞坦誠地回答。“從來沒人見過他們,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就像是傳說故事,你懂嗎?”
讚德瑞克故作高深地點點頭,死靈將軍遠在被投入生體轉化熔爐那一刻就已經定型的鐵麵忽然有了些微小的變化。
鬆動。
戴冠將軍絞儘腦汁地搜刮自己的記憶,抽絲剝繭、層層靠近,最終在一片迷霧中敲定這個形容詞。
是的,鬆動。
他隻覺得自己好似一個被困在鐵棺材中長達數千萬年的可憐人,在這無儘的歲月裡,他一直嘗試著想用手將棺材砸開,可它始終紋絲不動,直到最近,直到剛才
它動了,而且不是錯覺。
有些砂石正順著泥土間的縫隙灑在棺材板上,發出鬼祟之聲,被他聽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