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戰爭,奧瑞坎其實算不上熟悉——他的種族的確曾打過兩場極為恐怖的仗,但這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他那時不過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天文學家,雖然出生於一個滿是軍人與戰士的家庭,但他虛弱的身體實在無法支持他加入軍隊,為此隻好轉向其他領域。
奧瑞坎現在還記得他父親從醫師們那裡知道他不適合從軍時的表情,哪怕曆經如此之久的時間,它也依然能讓他感到心頭刺痛、如鯁在喉.
他沒少為這個和他的父親爭吵,有幾次大吼,但更多時候都隻是交談,兩方中沒有一個人失態,隻是坐在一張桌子的兩端彼此平靜地談話。
其中有一次,父親說,我希望你參軍,哪怕這意味著你會死在訓練場上,但起碼我們家族的榮譽與傳統可以得到維護。
自那以後,奧瑞坎就再也沒和他的父親說過半句話,直到一切都變得不可挽回。
簡直像是上輩子。占星者恍惚地想。
滾燙的血從猿猴破碎的身體中潑灑而出,染紅他的肋骨。活體金屬還在嘗試自我修複,但是,像失去了一半身體這樣的重大損失,哪怕是它們也無能為力,充其量也隻能將他因那個襲擊者的捕獲而被扭斷的雙手恢複正常罷了.
不過,就目前看來,這倒也夠了。
奧瑞坎從泥沙中抽出自己的雙手,抓住了一頭恰巧跑過他身邊的猿猴。
他的高級死靈身軀帶來的巨大出力讓他的十指如刀般深深地嵌入了那東西的血肉深處,也將他帶起。它尖叫著回過頭來,滿臉凶性,想要將奧瑞坎掀翻在地。
這東西實在是麵目可憎,它長得並不像人類,其眼瞳深處的那種野蠻與凶殘卻稱得上一脈相承,甚至猶有過之。
好在奧瑞坎早有準備,他搶先一步用右手刺穿了它的身體,用劇痛強迫它倒在了地上。
四周嘈雜無比,吼叫聲與槍械低沉的悶響回蕩在整片海岸周圍,地麵震顫不已,就連泥沙都變得滾燙了起來,奧瑞坎卻心無旁騖地控製住了這頭野獸。
活體金屬的特性為他的身體帶來了極高的硬度,雖然無法與動力武器相抗衡,可是,與血肉之軀對比起來,它們簡直與刀劍無異。
一分半鐘後,奧瑞坎成功地暫時將它馴化。
他用暴力和無法逃脫的劇痛強迫它學會了遵從。於是,他便短暫地擁有了雙腿,雖然這腿臭烘烘的,還正在不斷地流血,但起碼他可以移動了,而不必在泥沙中緩慢下陷的同時還被來往的獸群用腳踩得更深。
他操縱著這頭半死不活的猿猴,強迫它帶著自己移動到了戰場邊緣,找到了正保護著一群人類平民的機械賢者。
後者對他這詭異的移動方式沒有表露任何驚訝,背後觸須根根立起,幫助他俯瞰整片戰場,好為星辰之爪的副官們提供一些情報上的支持。一隊身穿軍裝的輔助軍四散開來,圍在他與平民們的身後,正不斷地射擊.
他們對奧瑞坎的到來就不如賢者一般冷靜了,好在賢者似乎對他們說了些什麼,才沒讓他們對奧瑞坎的坐騎開槍。
當然,就算他們開槍,也不過隻是將奧瑞坎必須要做的事提前個十幾秒罷了。
他強迫猿猴衝到賢者身前,然後立刻抽出左手,從脖頸後方刺入腦乾,摧毀了它的行動能力,緊接著又抽出右手,雙手捏住頸椎輕輕一擰,便結束了它的生命。
平心而論,奧瑞坎其實很少殺戮,甚至可以說他幾乎沒有直接殺過任何東西,但此時做起這件事來他竟然沒有感到半點異樣,仿佛他天生就該這樣做.
占星者困惑地看了看自己染血的金屬手指,從尚且溫熱的猿猴屍骸上仰頭看向機械賢者,理清思緒,方才開口。
“聽我說,我們必須快點離開。”
“我同意你的意見,占星者,但我恐怕無法改變休倫副官的想法,他是個非常固執的人這一點你大概已經有所了解了。”
卡普蘭賢者如是回答,他的合成音毫無感情可言,甚至比奧瑞坎聽上去更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機械。與之相對的是他背後紅袍之下凸起的隆起,茫茫多的白色高溫蒸汽正從中散發而出。
奧瑞坎隻一眼就能看出,他現在正處於一種‘過載’的狀況中。
占星者回頭看了眼紛亂的戰場,又抬頭看看那片倒掛的雪山,禁不住像個活人那樣歎了口氣。
“你們人類都是這麼固執嗎?”他抱怨道。“難道就不能舍棄一部分,以換取其他人的存活?”
“冰冷的計算,但也合理,且符合邏輯學——但是,很遺憾,占星者。”
賢者從半空中低下頭來,毫無血肉的臉上,兩隻正散發著無情紅光的機械義眼正冷冷地凝視著奧瑞坎。
“犧牲乃帝國之基石。”他緩緩說道。“隻是,這有一個前提.被犧牲者必須是自願的,否則犧牲便不叫犧牲。”
奧瑞坎幾乎被逗笑了,他沒笑的原因可能有幾千種,錯愕、敬佩、厭惡大概都有,但他一種都不想管,他隻想繼續問問題。
“難道你不覺得這種觀點太過愚蠢了嗎?”
“我覺得。”卡普蘭說。“遺憾的是,我是人類——而你顯然是無法理解這一點的。”
“你們擁有的科技水平之先進,已經足以你們用超脫的視角來看待這世間所有的一切。極度的傲慢,極度的自我,哪怕是你,也無法逃脫這影響。而我們不同,從離開母星開始,人類的命運就從未一帆風順過。或許有過幾個巔峰,但多數時候,我們都隻是在泥坑中打滾,被棍棒打得渾身血汙。”
賢者回到空中,扔出他的最後一句話。
“.我的一個同僚曾經認為,人類的祖先是因愚蠢,才選擇站立一次試試看的。這件事對你來說足夠有趣嗎,占星者?”
奧瑞坎看著他,腦海中有無數句話都蹦到了嘴邊,而他一句都講不出口。
六分鐘又四十二秒後,雪山與冰川從天而降,接替了率先到來的猿猴群的責任,將一切淹沒。
——
卡托·西卡留斯緩慢卻有力地站直了身體。
他是強迫著自己這麼做的,原因無他,他剛才受了點傷.
好吧,或許不隻是‘一點’這麼簡單,一個死靈武士剛才險些在肉搏戰中把他變成癱瘓。
那家夥現在已經死了,身首分離,反應堆也熄滅了,但西卡留斯不會忘記它在那場短暫的遭遇戰中所表現出來的可怕實力。
和模擬中出現的死靈不同,這個才死於他手下的異形在搏鬥中同時兼具兩種完全自相矛盾的品質——凶狠與高尚。
它竭儘全力地想要將西卡留斯置於死地,卻又沒有耍陰招偷襲,而是主動提醒了西卡留斯它的存在,然後才向他撲過來。
西卡留斯複雜地看了眼它的屍骸,最終還是選擇承認,它是個可敬的對手。
隻是,它為什麼要怎樣做呢?或者說,它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投入到戰爭中已經過去一個小時又十七分鐘零四十二秒了,懸浮在西卡留斯視野邊緣的計時器仍然在穩固的跳動。
而在這一個多小時內,西卡留斯所遇見的每一個死靈,竟然全都是這種會不自覺地讓人生出敬佩之心的敵人——生死關頭是容不下謊言的,一個人品性如何,在這種時候會顯露的極為徹底。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已經破碎的胸甲,盔甲在運行的低沉嗡鳴聲中略帶歉意地告訴他:很抱歉,讓你受了傷。
沒事,沒有問題。西卡留斯想。
它打得很好.它為了最後的那一記肘擊提前布局了數個回合的交鋒,我贏在擁有你上,如果不是你,我現在已經死了。
盔甲以一陣高昂的溫暖回應他。
頭盔之後,西卡留斯不自覺地笑了一下,但依舊什麼都沒說,儘管胸骨處依舊痛得不得了。
若有人問起,他會坦言,受傷的感覺其實還不錯。
在成為阿斯塔特後,每次結束睡眠醒來後的感覺都宛如成為神明。曾經的肉體凡胎,如今的蛻變之軀,這種對比實在太過強烈,在穿上動力甲後更是會被推升到難以想象的高度.
他需要一點外力來敲打自己,好讓他明白,自己仍然隻是人類。
而作為人類,他需要同伴。
西卡留斯呻吟一聲,捂住胸口,蹲下身拿回了自己的武器——一把戰鬥匕首。
他的動力劍在不久前的戰鬥中損壞了,死靈們的武器將它分解成了無用的塵埃。爆彈槍也早已打空了子彈,現在正待在他腰後的磁吸鏈接上沮喪而無言地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