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會,他感到有些疲憊,於是便坐了下來,閉上了雙眼。不知不覺間,他似乎陷入了一種介於有知覺與無知覺之間的境地,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時,世界又變了。
他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不久前,他曾見過他。
“我很快就要死了。”安格爾·泰說。
這一次,他沒有穿盔甲,僅僅隻是披著一件長袍。他站在一個充滿了鉚釘與金屬的房間裡,比起生活休息的地方,這裡甚至更像是個牢房。
他好奇地左右張望起來,比起那血紅色天空之下的虛無之地,這裡理所應當地要好上幾百倍,但他的觀察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他忽然發現安格爾·泰麵前同樣擺著一麵鏡子。
儘管比他的那麵小許多,其中也沒有映出一具古怪可怕的皮囊,但他依舊立刻警惕了起來,立刻轉身欲走。
“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得見.可我,我已經儘力了。”
安格爾·泰的聲音使他逃跑的腳步忽然慢了下來,他回過頭來,不明所以,差點以為對方在同自己說話。
鏡前的人緩緩抬手,按了按眉心處。
“請你相信,我真的儘力了,我儘我所能延續了軍團,雖然我封存了許多曆史,但這是最好的選擇。有隱士在,他們中總有人能得知真相,儘管那真相可能會摧毀他們此前人生中所信仰的一切.”
他搖晃著低下頭去,不由得舉起雙手抵住牆麵,用力地撐住了自己。數秒後,伴隨著劇烈的喘息,他抬起頭來,凝視著鏡麵,再次開口。
“我作為容器已經快有兩百年了,那隻蝙蝠警告過我,血會改變我,會讓我逐漸從容器變成載體。他沒有說謊,我現在已經能隱約感覺到了。如果我不做出行動,恐怕它很快就要徹底的與我融為一體。”
安格爾·泰低下頭。許久之後,輕如呢喃的聲音慢慢地響起。
“因此我必須死。”他說,左手抬起,輕輕地摩挲著眉心。“我不能活下去,否則你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給我自己找了一個繼承者。放心,不是巴圖薩,也不是隱士那個老混蛋。他叫海沃隆·法恩,我觀察了他七十六年,實話實說,就算把他扔回到我們的時代,軍團裡也不會有多少人能做的比他更好,至少我不行。我在他的年紀時滿心想的都是建功立業,他遠遠比我要強,終末之子在他的指揮下會得到更好的發展.”
安格爾·泰站直身體,放下雙手,直視著鏡中的自己,神色逐漸歸於平靜。
“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得見。”他頓了頓。“總之,我明天就會死。就這樣,我沒有辜負你。”
他的身影和那個房間就此消散,黑暗把他吞沒。恐懼依舊,但這次還多了些彆的東西,隻是他並沒有得到思考它們的時間,因為下一處場景.已然到來。
“以奧瑞利安之名!”一個聲音瘋狂地咆哮道。
他驚愕地順著聲音找過去,心中根本不敢相信這是人所能發出的聲音——儘管他其實根本不知道人是什麼,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生出這種念頭
他找到了,在火焰、硫磺和及腰深的血海中找到了那個正在咆哮的人,他滿臉是血。
他穿著的盔甲與安格爾·泰的有八分相似,隻是塗裝有些變化,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因為無論它從前看上去何等風采,現在都已被無止境的損傷和血所覆蓋。
“我唾棄你們的存在!”咆哮的人接著喊道。“一群叛徒、渣滓與懦夫!你們不配活著!”
你在對誰說話?他幾乎被震驚了,因為這裡除他以外就隻剩下這個瘋狂的人了
此人手持武器地在血海中跋涉,四處找尋對手,並不斷地吼叫著——他到底是為誰如此憤怒?
不重要了。
很快,瘋人也消失了。他那恐怖的形象才剛被他記下來,就如此前的安格爾·泰一樣消散在黑暗中。
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啊。他茫然地想。
不重要了,不重要了。黑暗中永遠有更多東西在等待,亮光襲擊了他,把他拖到了一個金碧輝煌的地方。
這裡是什麼地方?他當然不知道。這些疑問,這些一個接著一個永遠不停永遠紛至遝來的東西
還有人。
好多人。他們有時遍體鱗傷,有時穿戴整齊。他們的相貌總體來說很相似,都具備同樣的堅決與果斷。他們在很多地方戰鬥,在很多地方流血或死去。有時有好結果,有時沒有
很多時候都沒有。
很多時候,他們都隻是在嘗試著拯救另一些本與他們毫無關聯的人。
你們是誰?你們叫什麼?
諸如此類的問題擠滿了他的腦袋,把一切都擠占了。撕裂般的痛楚催生了恐懼,恐懼卷土重來,把他逼得無意識地嘶吼起來——這是什麼感覺?他覺得自己仿佛要炸開了,為了緩解,他甚至開始跪在地上不斷地用揮拳擊打著自己的頭。
他還不知道自己現在的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他沒有足夠的詞語來形容它但他可以試一試。
在恍惚之間,在拳頭與顱骨碰撞的沉悶響聲裡,他想出了一個句子,可以完美地形容他此刻的感覺。
一百萬倍的疼痛。
什麼是一百萬倍?什麼是疼痛?更多的問題來了,搶占進來,變成血色的光點飄在他眼前。
他尖叫起來,涕淚橫流——怎麼會這樣?停下來,我求求你停下來.
他越想知道答案,越嘗試著去思考,疼痛就愈發強烈。一百萬倍,兩百萬倍,九千九百九十九萬倍.
慢慢地,它抵達了極限,然後越過了這個極限。
刹那之間,一切都回來了。
他渾身是血地跪在地上,仰頭凝視天空。他沒有眼睛,但他看得見那片血紅;他沒有嘴巴,但他必須尖叫。
他記起來了,把一切都記起來了,卻為時已晚了。這不過是無數輪回中的滄海一粟,他曾無數次地想起這些,但他終將忘卻.
鏡子在他麵前,映出一個沒有心的皮囊。
是我,原來是我.對不起,對不起。
他最後的一點知覺如是想道。他甚至來不及流淚。
黑暗襲來,將他吞沒,刑具們迫不及待地開始摧毀他。
幾秒鐘或數十萬年後,所有的這些都被清空了,一個嶄新的他步履蹣跚地走在這片虛無之上,看見血紅的天空和一麵鏡子,以及鏡中的皮囊。
“你想要什麼?”他恐懼地問。
皮囊不回答,項圈嘎吱著縮緊,尖刺扭曲地大笑。
——
安格朗睜開眼睛,然後慢慢地轉頭。
“你看見了嗎?”他問那個坐在他身旁的凡人。
後者點點頭,嗯了一聲。他的表情古井無波,猶如一個假人。
安格朗閉上雙眼——他其實很想再看看這個熟悉又全然陌生的人,但他暫時必須閉上眼睛.釘子在咬他,為他剛剛所做之事而憤怒地宣泄。
這麼多年以來,哪怕早已停止向下鑽探,它也成了他的一部分,上次做檢查時,藥劑師甚至震驚地告訴他,屠夫之釘已變相地替代了他的幾節脊椎骨。他立刻要求原體進行更多的檢查,好搞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安格朗對此一笑置之,滿不在乎地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個笑話講了出去:我這些年搞不好其實一直是踩在釘子上走路。
他講了,但沒人敢笑,也沒人覺得好笑。這很可惜,不過他也能理解。
釘子嘎吱作響地收攏他的顱骨,帶來熟悉到無以複加的痛楚。他細細地體會著它,習慣性地在心底念出了一些名字。
無人回應。
過了一會,他終於緩了過來,釘子放開了他,但仍然給出了警告——再來一次你一定會疼的比現在還厲害,你會發瘋,你會變成當初石窟裡那頭瘋癲的野獸
安格朗不以為意地略過這件事,緩緩開口。
“所以,這些年來,他其實一直都在?”他側過頭,如此詢問。
“我不知道。”卡裡爾·洛哈爾斯說。
他們靠著岩壁而坐,一個巨大一個瘦削,後者幾乎像是前者的影子。
這讓這場對話變得很有趣,它看上去幾乎像是一個巨漢在正午時分與自己腳下的一小塊影子講話,所用聲音甚至還頗為平和,帶著點求知之意。
“我覺得他一直都在。”安格朗若有所思地說。“隻是他不知道,他總是忘記。這種事到底重複了多少遍?”
“我不知道。”卡裡爾說。他仍然目視著前方。
安格朗歎了口氣,努力地收斂他的悲傷與憤怒。
“好吧。”他故意抱怨起來,甚至還搖了搖頭。“一萬年,滄海桑田,世事變幻,就連你都從我記憶裡那個高大的巨人變成了這幅凡人的體貌.隻是,我想問,你怎麼不把這個惡劣的習慣也改一改呢?”
卡裡爾轉頭看他,神情終於有所鬆動。
“.我正在改,安格朗。”他低聲說道。“我絕對沒有像以前一樣刻意隱瞞。”
“是嗎?”紅砂之主非常懷疑地拉長語氣,隨後轉頭詢問岩窟中的另一人。“你說說,賽維塔,真的是這樣嗎?”
被點到名的夜之長子目不斜視地點了點頭。
“真的?”
“真的。”賽維塔說。“我向你保證他真的在改——隻是我們恐怕要再等上個一萬年才能看見效果。”
安格朗哼笑一下,單手撐膝,緩緩地站了起來,好似一座山脈在黑暗中活動起了埋藏於地下的身軀。他已不再流血了,雖然那些恐怖的傷痕仍然新得可怕。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就暫時放過你.我們接下來怎麼做?”
卡裡爾伸手入懷,掏出一塊金色的石頭,低聲回答。
“我們什麼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