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仍會哭泣——歸根結底,他仍然會痛。隻不過,最痛的並非身體,而是心靈。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受到如此對待。
“切記,不要再有下一次!”科爾·法倫厲聲說道。“永遠不要挑戰我的耐心!認清你自己的地位!”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洛珈想。因為這男孩已經吸取了教訓,他明白你隻是在虛張聲勢,你驚恐於他的聰穎天資與過目不忘。你嫉妒他,但你必須樹立自己的權威形象並加固它.
所以,當這男孩依你之言背出那些所謂典籍上的真言時,他得到的東西是懲罰。
鞭子繼續落下,洛珈默默地數著。二十下、三十下、四十下
男孩的痛呼逐漸轉變為悶哼,然後變成悠長沉重的呼吸。科爾·法倫的手臂逐漸變得酸澀,他大口大口地喘起氣,累得滿頭大汗,仿佛自己才是那個經受鞭撻的人。
第四十五下,他無法承受地扔下鞭子。
“禁閉!”他吼道。“你就在這裡,直到我來叫你!”
門被重重地關上,腳步聲逐漸遠去。
男孩抬手抹去麵上的淚水,抽泣著爬起身,緊接著又跪了下來,開始用科爾奇斯的語言祈禱。
四位大能,四位端坐於群星之上的神祇.
他逐一用科爾奇斯語念出祂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名字,然後天真地發問——為什麼我主會不高興?為什麼他會因為我做了他要求的事而感到生氣?
黑暗中沒有東西回答。
洛珈來到男孩麵前,然後蹲下。
“因為他畏懼。”他對男孩說。“他害怕你,但他必須掌控你,他認為你是一種機遇。”
男孩自然是聽不見的,他的祈禱在十幾分鐘後才結束。這時,門外再次傳來了腳步聲。
半分鐘後,大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了,但走進來的人並不是科爾·法倫,而是一個醜陋、衰老的奴隸。
他穿著破爛的衣衫,手腳上滿是傷痕。他躡手躡腳地關上門,來到了男孩身邊。
“奈羅?”男孩疑惑地喊出他的名字。“你怎麼會來?你不該來這裡的!如果我主看見——”
“——噓,噓。”
奴隸趕忙叫停他,從那破布衣衫之下拿出了一個僅有他半個手掌大小的布袋。
它的形狀被某種流體改變了,看上去沉甸甸的,像是樹上的過時。奴隸將這隻小袋遞給男孩,然後露出個微笑。
“我給你帶了一點水來,快喝,他明天肯定還要懲罰你呢,你起碼三天喝不到一點水了。”
“那你怎麼辦?”男孩問。
“什麼我怎麼辦?”
“這肯定是你的水。”男孩說,語氣裡帶著理所應當,仿佛他就應該知道這些他本不該知道的事。
“奴隸們工作四十個晝夜才能領到一小口水來喝,而這裡麵起碼有四口。這是你至少一百六十個晝夜的幸苦勞作所得,我喝了,你怎麼辦?”
“你快喝吧。”奴隸過了一會,才回答他,並抬手抹了抹眼。“我根本就不渴.”
“你騙人。”
“我沒有。”
“我聽得出來。”男孩說,卻又頓了頓。“你為什麼要騙我?”
“我沒有騙你。”奴隸歎了口氣。“成為奴隸以後,我已經習慣乾渴了。還記得嗎?我上次告訴你,我從前是個老師。”
“我記得,你還說,你是因為把錯誤的東西教給了錯誤的人才成為奴隸的但是,我不明白,奈羅,你說得明明是對的。”
奴隸微微一愣:“你覺得我是對的?”
男孩高興地笑了起來,仿佛之前受到的傷害完全不存在。
他真心實意、滿懷熱烈地雙手合十,對奴隸說:“是啊,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平等的”
“噓!”奴隸再次發出了那種示意輕聲的氣聲,隻是這次滿懷警告。“千萬彆把這話對其他人說,否則你就要遭大難了!我的觀點是異端邪說,誓約禁止它被傳授!”
男孩被嚇了一跳,但很快就回過了神,開始詢問更多。奴隸有心想停止這個話題,但他做不到,他隻能繼續說。
就這樣,他們一直談論到天亮,他將一些與男孩從科爾·法倫那裡學到的東西截然不同的事情教給了男孩,然後溜走了。
洛珈站起身來。
他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麼——二十天,再過二十天,男孩就將成長為一個青年,一個健壯而聰慧的人。
但他的心靈仍然不成熟,科爾·法倫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將他的思想和他的權威深深地刻在了男孩的心智中,並以此謀利。
而他收獲這份利益的時刻將很快到來,就在二十天後,男孩在外貌上成為青年的那一日,科爾·法倫將受到襲擊。
一些厭惡他暴戾風格的人挾持了他,而男孩.把他們全都殺光了。
事情從這個時候開始正式變得不可挽回,無辜者的鮮血一旦染上就絕無可能消除。
男孩一路為科爾·法倫排除異己,自己也展現了種種常人眼中的神跡,成了誓約中的真言持有者.
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他的知識逐漸充盈,姿態更是攀升至完美之境,任何看見他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歡樂與幸福等情緒,皈依他的人一點點地遍布了整個科爾奇斯。
然後他殺了奈羅。
原因是什麼呢?恐怕有很多種。科爾·法倫的暗中操控、推波助瀾;科爾基斯所謂信仰的邪惡性與這裡人們對於殺戮與鮮血天然的認同;男孩自身的放任自流,隻想著尊崇他所謂養父的意誌
以及最重要的一點,一群不信者。或者說,最後的不信者。
不是所有人都一見到男孩就決定信仰他和他的誓約的,總有人覺得神祇不可信,總有人想依靠自己自力更生。他們活在山林或沙漠裡,艱難但仍然能自給自足,甚至發展出了城市。
但對於科爾·法倫來說,這是無法容忍的,因此他開始給男孩灌輸一些更為殘暴的東西——出乎意料的是,男孩竟然接受了這些事。於是,在遍布整個世界的信仰轉變中,一場又一場的屠殺開始了。
許多城市被殺得血流漂櫓,不信誓約者統統人頭落地.
奈羅一直看著這個過程,但他也做不了什麼,直到最後一刻,直到帝皇降臨前的最後一天,奴隸的良心受不了了。
他逾越了自己的身份,想要勸說男孩不要再遵從科爾·法倫。
後者勃然大怒——又或者是驚恐——總之,他揮拳攻擊了奴隸,想要殺了他。
奈羅沒有坐以待斃,他拔出了一把匕首,想要自衛。
也就是在這時,男孩動手了。
等他回過神來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這麼久的布道、戰爭和屠殺,保衛科爾·法倫幾乎已經成了他的本能。因此,在他的主人誇獎他做得好時,男孩隻是像從前一樣點了點頭,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扔下了那個曾給他送水,和他徹夜長談的奴隸的屍體。
洛珈·奧瑞利安慢慢地握緊雙拳。
他凝視起眼前的男孩,看著這個仍然懵懂無知的孩子,感到喉嚨發癢。
異樣的情緒逐漸蔓延而出,他明白那是什麼——仇恨。除此以外不會再有第二種東西能使人生出如此惡意了,他真想現在就殺了這個孩子,以免除以後因他而起的一切。
那一切.
悲愴的淚伴隨著一聲長歎,從洛珈眼中滾滾而落。
他記起了一切——真正意義上的一切。
從科爾奇斯到大遠征,從完美之城的毀滅再到艾瑞巴斯的背叛.他被困在黑暗裡,軍團被改變,他的身體被無生者們肆意地占據、扭曲,它們用他的聲音和他的麵貌一遍又一遍地播種謊言,讓懷言者徹底墮落。
無邊血債,自他而起。
從考斯開始,此後的一萬年,人類所經曆的每一樁血案,每一點痛苦,每一分壓倒在無辜人身上的絕望,都要算在他頭上。
他的子嗣淪為邪神的走狗,他的兄弟因他而經受無儘的折磨,他的父親為此而死
罪名如山般壓下,壓在他頭頂,使他永世不得翻身。這樣正好,這是他應得的,他就該被唾棄、就該被咒罵。
可偏偏總有人知道真相。
他慢慢地笑了起來,無力的、悲哀的、瘋狂的笑。
為什麼還會有人願意為他而戰呢?
那些從沒見過他的人,那些優秀的人,本可擁有更好命運與未來的人,就這樣以他的名義而戰死。
從安格爾·泰開始,曆經一人又一人.
被選中,從隱士那裡得知真相,顫栗而恐懼,卻總是堅定起來,沒有把他扔在地獄裡置之不理。
一萬年啊,那滴血就這樣不斷地傳遞下來。
眼淚逐漸變為血淚,洛珈顫抖著倒在地上,脊背隆起,雙手合十緊握,頭顱深埋於臂彎之中,宛如野獸般的嘶吼起來。
恨啊,他恨啊——他恨自己像是個奴隸一樣逆來順受地受著科爾·法倫的掌控,恨自己殺死了那些無辜者,恨自己沒能早早看清所謂科爾奇斯信仰的真相
仇恨一旦湧起,就再也不可能停下,它們在他心中翻江倒海,將無數血案與諸神的狂笑帶往他麵前。無止境的恨意使他看清了自己的每一個子嗣是如何死去的,也使他看見了那些無辜之人是怎樣被他的軍團獻祭的,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種種這些,最後都歸於一個名字。
艾瑞巴斯。
霧氣襲來,將他遮蔽,他的形體在其中逐漸改變。
永燃的怒焰消融了眼睛,焚毀了眼眶,如火炬般綻亮。螺旋之角猙獰地頂破額頭,濕淋淋地沐浴著鮮血,指向天空。他的牙齒變得尖利,麵容因過度的恨與怒而扭曲。他佝僂著站起身來,漆黑之焰自腳底升騰起來,翻卷而起,隻一眨眼便快要蔓延到頭頂
一隻手刺破霧氣,按住他的肩膀。
“我不勸你。”惡神平靜地說。“我隻想告訴你,你複仇的願望會把你帶到一片荒原裡去。那裡是死者的國度,你去了,就再也無法回來了。”
洛珈以完全不似人聲的咆哮作答。
“我說了,我不勸你。”惡神鬆開手。“這不是我來這裡的目的,洛珈·奧瑞利安,我也不會阻攔他人複仇.但我受人之托,必須將此物帶來給你。”
他伸手入懷,拿出了一塊金色的石頭。
洛珈的視線仿佛卡在了它上麵。
“仇恨是有極限的嗎?”惡神攤開手掌,自言自語起來。“我不清楚答案,但你是我所見過的所有枉死者中最為接近這個概念的人.”
“你的仇恨足以淹沒整個世界,尤其是針對你自己的,你恨你自己,甚至尤甚於艾瑞巴斯。因此你想死,洛珈,你想一了百了地將自身獻給仇恨——不過,仔細想想,這與你過去的行為有何區彆?”
“你曾經將自己獻給科爾·法倫與科爾奇斯那畸形的信仰,你還曾投身於所謂的救世真理。你自己的意誌呢?你可曾思考過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麼?不過,無所謂。”
惡神扔下那塊石頭,轉身離去。隻一眨眼,他的身影就不見了,其聲音也變得非常遙遠。
“複仇向來有求必應.做出你的選擇吧,這是你的權力。”
——
十分鐘轉瞬即逝。
惡神的力量褪去了,人的形象重整旗鼓,占據上風。
卡裡爾·洛哈爾斯睜開雙眼,在洞窟內等待了起來。他右手仍然握著那把刀,入手一片冰冷。
康拉德·科茲的聲音於他耳邊響起,帶著若有所思的輕柔。
“仇恨的極限倒不如說是它的對立麵才對,任何事,都是物極必反。好吧,父親,仇恨的反義詞是什麼?”
“.”
“怎麼不說話?好吧。”科茲輕笑一聲。“接下來呢?會發生什麼?事情似乎還沒有結束。”
卡裡爾搖了搖頭。
“是愛。”他忽然說道。
“.什麼?”
“接下來,我們等。看看在他心中,仇恨與愛哪一者會占據上風。假如是後者,那麼他就能回來。”
夜之王非常惱火地歎了口氣。
“你就不能把話一次性說完嗎?!”
“抱歉。”卡裡爾誠懇地說。“我剛才在回憶.我曾經也像他一樣,獨自一人待在黑暗中,還記得嗎?”
“.”
沒有人再回答他,康拉德·科茲似乎突然消失了。許久以後,他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記得。”午夜幽魂說。“而且,一直都是你先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