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彎下腰,掐起腳邊的一小朵旋覆花。他把它舉在空中打量,好似在觀望一顆燦爛旋轉的微縮天體。“我不能接受的是,”他慢慢地說,“到頭來,我們還是在犯老錯誤,誰也沒有把事情做對。”
“您這是在指什麼?”
“馮芻星是個很沒意思的人,李理。和我想的不一樣,和你想的也不一樣。他就像是用過催熟劑的玉米,長得倒是夠快夠高,可等收獲時才發現裡頭的果實都枯死了。他的記憶力很強,算數字快得跟電腦一樣,可彆的方麵就好像完全不懂似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0206究竟對他做了什麼?”
“僅限我的猜測,”李理說,“0206可能對他使用了某種簡化過的通識設備。這種設備被廣泛運用於無遠的初級教育階段,通過和微子的數據傳輸與記憶體微手術快速傳輸信息,形成事先預設的陳述性記憶——通常是課程中的基礎常識與基地內各項設施的操作細則。”
“可是馮芻星沒有微子。”
“是的。因此0206隻得直接對他的腦部進行微手術。也許他加強了馮的邏輯運算能力以幫助他理解無遠的基礎課程,但沒有微子作為機能調控和運算中心,這種單一功能的過度強化意外抑製了腦部其他區域的發展。”
“這毀掉了他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的感知?”
“有這種可能。”
“0206就不能把事情做得更漂亮點嗎?”
“也許0206認為這就是最適宜他的模式。”李理說,“但,另一種可能……”
“另一種可能是這事兒不怪0206。”羅彬瀚說,“馮芻星原本就會長成這樣。他完全是我們這個地方本身的產物,做錯的是我們自己。早在遇到0206以前,他內心的某些東西就已經被摧毀了,也許從來就沒長出來過。”
“我必須給馮做過詳細檢查後才能回答您。”
羅彬瀚隨手把指間的野花丟開。“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李理。”他說,“當我第一次瞧見那小子時,你猜猜我想到的是誰?”
“我想您並沒有見過0206,恐怕他和馮也並不完全相像。”
“沒有,其實我想到的是周雨。”羅彬瀚說,“那股子搞不清狀況的書呆子氣質,那種不關心彆人要拿他怎樣的神情……說實話,我一直在想如果他換個家庭出身,或者沒遇到那個給他指路的人,沒準還會更像周雨。”
“您因此而憐憫他嗎?”
羅彬瀚呆望著遠方。“不,”他緩緩地說,“我隻感到不夠滿意。殺死這樣一個人不能使我滿意。”
“那麼我假定他還活著。”李理平靜而自然地問,“先生,馮芻星眼下究竟在哪兒?”
羅彬瀚好似沒聽見她的提問。“我們,”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們這些人——不說更遠的天外之事,僅限我們這顆小星球上的人——順則妄喜,逆則惶餒,卑時謙媚,達時倨傲;不去崇拜神便要自以為神,不被控製就要想著去控製,永遠在自卑與自戀間不停翻轉,永遠不會有真正的尊嚴和尊重。我們的知覺隻能分辨出相對的好壞,無法保持一個客觀的標準,結果不是過冷就是過熱,總是做不到恰如其分。即便是碰巧做對了一時,知覺也會很快厭倦,不能夠長久保持敏銳……永恒不是為我們這樣毫無常性的物種準備的,我們隻適合生老病死、成住壞空。”
“您這種指責太過嚴厲和偏激了。”
“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呢,李理?你已經從凡人進升了。常性得證,意誌不朽,升華為大氣與天空的精靈……”
李理的聲音突然沉了下去。她的語氣裡有著刻意流露的警覺。
“我記得您過去曾認為,”她提醒道,“我和我的原型並不能算同一個人。我並非她的生命延續,隻是一個思維模型的繼承者。”
“我已經改變想法了。”羅彬瀚輕描淡寫地說,“以前我對這事兒想得不夠透徹——僅僅因為你舍棄血肉之軀的載體就不是你了?可我們的**凡胎也早不是出生時那一個了。細胞不也一樣要新陳代謝嗎?這不過就是典型的忒修斯悖論。我之前否定數據生命,那不過是因為害怕剩下的**生命無處立足,最後像代謝殘渣一樣被拋棄在時光之後,隻好給自己找點道德觀上的借口。總而言之,你就當之前的我是在嫉妒吧。”
“那您如今對個體身份的判定標準是什麼呢?”
羅彬瀚漫然思考了一陣。“意識體的連續性。”他說,“你要是個沒有記憶的克隆人,我覺得不能算數,你不能說殺人犯的嬰兒克隆體也有罪過。重要的是你積累的那些選擇。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麼具備唯一性的靈魂實體,能把我們和彆的東西徹底區分開來……李理,這所有選擇連續積累出的模型架構就是我們的靈魂。”
“那麼我們的靈魂原本就是時時變化的。”李理說,“既然每一個選擇都將對結構作出變更,您就不能指責一個動態係統不具備常性。”
“可是總有個大致框架吧?”羅彬瀚問,“一個係統再怎麼變化,難道就沒有它的邊界?沒有它底層不可更改的規則?”
“您是在考慮單一事物的‘理式’嗎?”
“我是在想,如果這會兒無遠人來了。他們把我們全都變成了馮芻星,或者變成了你,就像是我們去把一窩螞蟻全變成了人,讓它們從一季之蟲變成這個生態係統的頂層物種,這對螞蟻肯定是莫大的恩澤吧?”
“在我們眼中確實如此。”
“可那些螞蟻還算是活著嗎?”羅彬瀚問,“不經任何積累和演進地憑空變為另一種結構,不止是外形與環境,連思維結構也天翻地覆,還完全省略了新陳代謝的過程……這到底是進升還是死亡?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奪舍?或者,把這些螞蟻豢養起來,讓它們永遠安樂富足,這又有什麼意義?它們的生死全然依賴於人,它們自己什麼也不懂得。”
“我誠實地回答您:這對螞蟻並非壞事,隻要它們的飼養者足夠可靠。螞蟻很可能並不想成為人,它們也並不妄想成為宇宙中心。我們知道它們並無那樣的潛力。”
“隻是繁衍,”羅彬瀚說,“在大地上一代又一代地繁衍,也不失為一條出路……不過,我不覺得它們有可靠的飼主。”
“您對自己在外頭看到的東西不滿意嗎,先生?”
羅彬瀚又微笑了。“它們並沒有更高明。”他爽快地說,“至少沒有高明到令我無話可說的地步,不是嗎?雖說它們掌握著那麼無窮無儘的力量——就像我們也認為自己掌握著核能一樣——可是到頭來它們也沒做出什麼新鮮的事情來,也像我們連饑荒都沒徹底消滅一樣。所有我們犯的錯誤它們也照犯不誤,就像所有我們編造出來的神話和吹捧的信仰那樣漏洞百出。它們所能做的,充其量不過是偶爾發發善心,在旅遊途中救濟一兩個倒黴蛋,然後就把自己帶來的垃圾滿地扔……我知道這個意見不怎麼體貼,但還是彆讓我們跟無遠人太快接觸,好嗎?不要一下子把螞蟻丟進寵物飼養箱,否則事情到頭是不會好的……馮芻星就是一個例子。讓我們這個物種保持自己的發展連續性,至少不要一下子完全摧毀,這是我個人的意見。”
“我也並不想如此,先生。”李理說,“無遠的路線對我們是不可複製的,而成為它們的附屬也同樣麵臨風險——隻是,眼下我們必須借助它們來度過難關。”
“那你覺得我們會成功嗎?”羅彬瀚突發奇想地問,“會有一天我們成為更高尚、更配得上永恒的物種,再也不會出現馮芻星這種人,也沒有我這種人?”
“您這樣的描述令人不安。”
“噢,我不是說末日審判之類的東西,當然也不是叫所有靈魂彙聚成海什麼的。我問的完全是字麵意義上的內容:就像我們從猿猴變成了人,或許有一天我們又能靠技術積累發生某種生理或心理上的質變,徹底擺脫那些本性中相對低劣的品質。我們先要真正成為像樣的人,然後才有可能長久建立一種更進步的社會模式,而不是反複上演同樣的把戲——所以,你覺得技術會是我們的出路嗎?”
“我們再看看吧。”李理說,“既然您這樣期盼……”
“噢,我也沒有那麼期盼。”羅彬瀚立刻說,“我不過在乾農活的時候隨便想想,打發打發時間。至於最後驗證的結果嘛,我隻能說你幫我看著吧。既然你已經選擇了向上走,總歸能知道最終結果的。”
“難道您不想親眼看到結果嗎?”
“我已經沒有機會了。”羅彬瀚說,“李理,咱們就這麼著吧。你向上進升,而我……我隻好往下走了。我們就在此分道揚鑣。”
李理緊盯著他的側臉。她沉默時的態度正變得越來越冷峻。羅彬瀚好奇地望了她一眼:“該不會,這就是你的第二枚籌碼?”
“您半點都不將同族的命運掛心上嗎?”
“不做狠心人,”羅彬瀚悠然念道,“難得自了漢。”
李理無疑正在考慮新的對策。她隻花了幾秒組織語言,接著便說:“關於您讓熙德給我的那句贈言,我還沒有回複您。”
“你想說就說吧。”
“我並不像您想的那樣講求原則。如果您沒忘記的話,當您要求把一個不知情的人放進陷阱箱時,我並沒有堅持反對,儘管我可以提供好幾個完全自願且知情的人選。”
“因為我們需要真心實意的痛苦啊。反正當時我們是這麼覺得的。”
“我們錯了。”
“是啊,到頭來這法子根本行不通。那東西無論如何都是殺不死的。”
“我不這樣認為。”李理說,“我所指的錯誤並非宿命論或詛咒之力,而是我們對於痛苦的理解。就如我前頭向您提出的,伊壁鳩魯對快樂分出了等級,認為經過理性計算的快樂比單純的物欲之樂值得追求。可您是否考慮過痛苦也可能如此?當您提出影子可能是依靠生命散發的情感來識彆目標時,我們相當輕率地將這種感知能力類比為味覺,認為它們分辨人的喜怒哀樂就如同分辨酸甜苦辣。可如果您向我轉述的那句話屬實——人們心中的理想、歡樂與痛苦都會成為影子的道標——那麼這種感知能力也許不僅會識彆情緒,還能識彆意誌和願望。”
羅彬瀚的臉頰輕輕抽動了一下,好似已經知道她的下文。他平淡地轉開目光,李理卻依然說了下去:“我們當時認為需要一個真心感到絕望的人作為誘餌,這完全是基於‘影子可以識彆情緒’這一假設而做的選擇。可是請您再仔細地想一想,此人當時的心理狀態真的和您相似嗎?他在非自願的情況下被告知要被焚燒致死,心中除了恐怖與絕望外彆無他想。而您當時是帶著必死的決心去戰鬥的。您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承受風險,知道這一切痛苦必須要得到回報;即便您真的落入火海,難道除了對死亡的恐懼外真的彆無他想?您所感到痛苦和絕望也無疑是多重的:來自烈火焚身的折磨,還有對功敗垂成的恐懼,對這次行動失敗會造成的後果的絕望;也許您還會想著要站起來,要撐到目睹對手死亡的一刻——這種想要取勝的強烈意誌難道就不會成為影子的道標?”
“所以,”羅彬瀚說,“其實他並沒有上當。他早就知道陷阱箱裡的人不是我。”
“如果當時我們使用了另一種方案,”李理說,“如果我們選擇了一個明白這次行動的最終意義,並且自願為此奉獻自我的人,先生,儘管在當時的你看來這可能是在浪費人才,或者——恕我說得更直白些,真正的原因是您不喜歡犧牲任何熱愛生活的人——可唯獨這樣的人能夠在痛苦中保持意誌。他會和您一樣求勝心切,和您一樣想要挽救危局,隻有這樣的人才能真正成為足以混淆視聽的誘餌。我不能說這樣的人一定能幫助我們取勝,可是如今看來,這套方案的成功率其實要更高。”
羅彬瀚久久沉寂。最終,他啞然失笑:“這些都過去了,李理。反正這招也玩不了第二次。”
“這隻是我對您的回答,先生。您讓熙德告訴我,太講原則的人難以成事。而這就是我的答複:很多時候我們失敗並非因為太講原則,而是因為我們不能夠真正徹底地貫徹原則。恰恰就是我們——即便是出於某種善意——想要通過有限地打破原則來獲得眼前的勝利,最終卻導致了更長遠的失敗。”
“所以呢?”
“所以我請求您做正確的事。我請求您接納人的不純粹,以及我們過往所犯下的一切錯誤,即便我們的本性不足以擁抱永恒。”
“那還能追求什麼?”
“隻要那一個美的瞬間。”李理說,“隻停留在那一瞬間——”
“千秋萬歲後,”羅彬瀚說,“榮名安所之?”
談話聲止住了。午後的日光落在色彩繽紛的田野上,未覺寒意的秋蟬於一片雅靜中嗍飲樹汁,顫鳴漸次低沉。一隻蜜蜂突兀地飛過田埂,嗡嗡地繞著李理飛行,仿佛被她身上的某種磁場刺激得有點狂躁。羅彬瀚的眼光落到它身上,一直瞧著它落到草叢的陰影裡。忽然間,拍翅聲停住了,蜜蜂沒有再從草間飛出來。
“先生?”李理說。她已徹底不掩飾聲音裡的嚴峻。
羅彬瀚抬眼衝她無辜地微笑。“怎麼了?”他瞳孔深處流動著陰影,“不覺得它有點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