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飛石知道她擔心什麼,輕聲道“圈不圈起,隻看黎王爺以後作為。你若想要與飛珀和離,我一向都支持的——他辜負了你。”
謝團兒搖頭道“何嘗不是我辜負了他?”
衣飛石的回答在她看來就是保證。隻要父王不再牽扯到黨爭之事,後半生是安穩了。
她鬆了口氣,又問道“我能與您一起去見父王母妃麼?”
“你在養胎……”
“若沒有太醫請脈,誰又知道我懷胎了?我不照樣出入宮禁,隨意走動麼?”謝團兒並不覺得自己身體很差。
趙雲霞也說她是心情不好憋出來的毛病,衣飛石想了想,答應道“好。”
郡主出宮也不必皇帝批準,衣飛石讓人給長信宮送了信,直接就把人帶走了。謝團兒更衣梳洗,衣飛石就吩咐了在宮外準備好車駕。
車上,媼老又嘰裡咕嚕地和謝團兒說土話。
大致意思還是勸說謝團兒和離。
謝團兒一言不發,許久之後,才說“若我沒有孩子,離就離了。如今不行。”
衣飛石不是有心聽她主仆二人說話,奈何耳力太好,總不能把耳朵捂住。
她們都以為京城中沒人聽得懂狄人土話,說話就更直接許多。媼老不解地問“有了孩子就不能休夫了?孩子是你肚裡爬出來。”
謝團兒輕聲道“你彆嘮叨我啦。這孩子現在不能姓謝。”
一句話,聽得衣飛石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他曾以為謝團兒顧忌的是孩子不能沒有父親,想給孩子一個堂堂正正的出身。此言一出,他才知道,他徹底想錯了謝團兒。
這哪裡是個囿於後宅的婦人?
她比衣家幾個小子都要聰明得多!
她居然看出了皇帝想立兩姓骨血為嗣的念頭!最讓衣飛石吃驚的是,她知道了此事也不貪婪,反而很冷靜地做出了判斷,不讓孩子立刻姓謝。
不是不能姓謝,而是“現在”不能姓謝。
孩子還沒落地,不安全。情勢還未明朗,不安全。皇帝正當盛年,考慮立嗣奪嫡之事,更不安全!
所以,她現在不會讓孩子姓謝。
媼老又嘰裡咕嚕說了一堆,謝團兒就不說話了,沒多一會兒,馬車裡就響起輕輕的鼾聲。
衣飛石被謝團兒驚出一手的汗,心中苦笑,皇帝這眼光……
又忍不住想,這小姑娘是真的不知道他懂狄人土話嗎?她是不是故意“提醒”自己,幫她保住和衣飛珀的婚事?
作為皇帝最心腹倚重的宗室王爺,黎王的府邸距離皇城不可能太遠。馬車行走小半個時辰之後,停在了黎王府西北角。
宗正寺的官員已經等候多時。
義老王爺年事已高,隻在宗正寺掛了個宗正的名號,如今辦事的都是底下人。哪怕黎王出禁這樣的大事,他老人家也沒力氣下床。
其餘宗正寺的大小毛毛,碰見襄國公都是見麵磕頭拚命拍馬的份兒,帶好文書手續簽了章印,連黎王府的高牆都拆了一半了。
負責監看黎王府的是中軍六衙,指揮使盛七江親自帶人來迎接,先給衣飛石磕了頭,又給謝團兒行禮。
“開門宣旨吧。”
到了衣飛石這樣的身份地位,已經根本不必和人應酬寒暄了。
讓衣飛石略微詫異的是,謝團兒不是很少出門麼?為何與守衛黎王府的中軍士兵都很熟悉的樣子?
盛七江見他多看了一眼,連忙上前解釋道“崇慧郡主生性純孝,常常使人關切王爺王妃衣食用度……”一邊看衣飛石臉色。
當初謝團兒帶著衣飛石的帖子找上門來,要他通融一二,隨之而來的,就是十萬兩銀票,和幾筐子鮮肉菜蔬米醬茶葉。並且暗示,他的前幾任也都是這麼“通融”的。
被圈禁的宗室是不允許用任何方式與外界溝通的,所有吃穿用度,也都由宗正寺撥付。
想當然爾,被圈禁的都是落難壞事的宗室,大多數都會被削成庶人,皇帝不可能給太好的待遇。黎王算是特例,圈起來卻沒有削爵。
然而,就算皇帝仁慈,準許宗正寺照著黎王的等級每年撥放吃穿用度,底下人難道就不克扣了?
謝團兒顯然知道父母在高牆中不可能生活得好,她也不可能嚷嚷宗正寺和中軍衙門克扣了我父母的用度,她就是想辦法自己往裡送。
衣飛石的帖子是很好用的。
她隻有一張。是她出嫁之前,衣飛石讓孫崇給她送去的。是衣飛石給她的底氣和保障。
十年裡,她隻把這張帖子用在了中軍衙門。
襄國公名帖敲門,十萬兩銀票開道。
每隔十天半個月,謝團兒都會親自來給父母送東西。吃的喝的穿的用的。
裡外不能通消息,她就照著十倍送!
多出來的任憑中軍衙門克扣也好,父母打賞也好,反正能多不能少。
所以,她不能和衣飛珀和離。
失去了襄國公弟媳婦的身份,中軍衙門的守衛不可能再賣給她麵子。哪怕衣飛珀在家裡鬨的雞飛狗跳,衣飛石親自來問她,是否要和離,她也一口咬定,不離!
離了,就不能再照顧圈禁中的父王母妃。
哪怕她早就想和衣飛珀一彆兩寬,各自逍遙,卻還是隻能堅持著這樁婚事,履行著衣家媳婦的義務。
衣飛珀鬨了納妾之後,在外養小。
謝團兒知道。
她不是困在深宅的婦人,她有媼老,有心腹丫鬟——她的丫鬟和謝朝貴人的丫鬟不同,她的丫鬟都是當男人養的。
所以,衣飛珀在外所做的一切,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衣飛珀在外養了三個婦人,個個溫柔體貼,恨不得給衣飛珀舔腳。
她還知道衣飛石把衣飛珀叫去暴打了一頓,衣飛珀才回來和她“重修舊好”,要和她生兒子。
那時候,她半點都不想睡衣飛珀了。
可是,她享受著衣家媳婦帶來的恩惠,就不能拒絕份內的義務。
衣飛珀想和她生兒子,她就必須睡他。
自幼根植在心內的驕傲與現實逼迫的重壓讓她深陷煎熬,若她是個尋常謝朝女子,逆來順受也罷了,可是,她從小就不是。
她怪不了任何人。她隻能煎熬自己。
我為什麼要過這種可笑的生活?我為什麼不能和離?我為什麼不能走?
因為我不能走。
因為我選擇了,我就要承受。
驕傲與責任在謝團兒體內刀刀拚殺,一寸寸淩遲她的健康和靈魂。她努力吃飯,睡覺,想要活得更堅強,可是,沒有用。
心裡過不去,就是過不去。
倘若不是太後意外回京,皇帝意外寬赦謝範出禁,她隻會一點一點熬儘自己,死在病床上,或是產床上。
盛七江拿不準衣飛石是否知道謝團兒給黎王夫婦送東西的事。
——就算衣飛石知道此事,他也不能掀到明麵上說。往被圈禁的裡頭私下送東西,那是犯忌諱的。
他隻說,郡主“關切”王爺王妃吃穿用度。
關心嘛,沒有送!就是偶爾來問一下。
若是衣飛石震怒反問,他還能立馬表示,她來問了,我們也沒回答她呀!可規矩了。
衣飛石還真不知道這件事。
因為,衣飛石走的是宗正寺的關係,他親自登門去拜托了義老王爺,又打點了宗正寺專門分撥王室祿米的衙門。
有襄國公親自出麵打點,手頭也大方,黎王夫婦絕不會缺衣少吃——誰不知道襄國公為黎王挨過廷杖?欺負襄國公的“至交好友”,怕不是活膩了?
他也不覺得謝團兒做錯了,或是“純孝”,這就是為人子女的本分。
“她是個好孩子。”
我知道她來找你的事,承你情了。
衣飛石聽得懂盛七江話裡的試探。
沒有他的情麵,沒有衣家的情麵,謝團兒一個落魄郡主,哪有本事敲開中軍兵衙的大門?
盛七江這一點兒試探,就是在表功討人情。他願意替謝團兒還這個人情。
盛七江頓時笑臉如花,越發殷勤地引衣飛石往前。走到黎王府正門前,大多數磚都拆了,隻剩下正門一溜。
衣飛石拿出聖旨宣讀,不等宗正寺的官員上前敲磚,盛七江就狗腿地上前把那一溜長磚推倒,笑眯眯地說“請進,請進。”
謝團兒站在滿是碎磚塵土的黎王府前,看著重見天日的門楣,臉色一陣陣發白。
媼老連忙上前扶住她,衣飛石也聞聲回頭。
她卻不要人扶。
她慢慢地站穩,蒼白的臉色逐漸恢複血色。
十年。
熬出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