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衣飛珀被帶進太極殿時,誠誠懇懇滿臉慚愧內疚之色,不必兄長訓斥,他就連道知錯,請求去探望謝團兒。
——至於擅離職守,皇帝久傳不至的罪名,他提都不想提。
這種無視皇權的無賴,帶著一種姻親間天然的親昵。
曾經的謝茂非常吃這一套。
特彆是衣飛石小心翼翼謹守為臣身份,對謝茂異常客氣的時候,謝茂就喜歡他的弟弟對自己耍無賴。
那有一種“你雖然不把朕當自己人,但是你家人已經把朕當親人倚靠”的得意。
衣飛珀以此橫行無阻近十年。
不過,他不知道皇帝其實早就不吃這一套了。衣飛石如今比他還會對皇帝耍無賴,有了正主珠玉在前,衣飛珀這個魚目就沒什麼意思了。
看在衣飛石的情麵上,謝茂仍舊不會計較他擅離職守的罪名。養個閒人不算什麼。不過,以後衣家想要替衣飛珀再謀前程就不容易了。
謝茂不介意花錢把衣飛石的親族都養起來,但他在朝廷用人方麵也從不兒戲。
閒職養著給些榮寵無所謂,實職?就憑著衣飛珀這樣擅自離衙半日皇帝都找不見的本事,這輩子也不必再想。
“朕昨日傳你進宮,本想問問你這丈夫是怎麼當的,如今也不必再問了。”
羽林衛隻知道衣飛珀喝得醉醺醺地回家,隻管把衣飛珀送進宮來。
在海州又犯了事的聽事司立功心切,連夜就守在宮外把衣飛珀的行蹤翻了個底朝天。衣飛珀進宮的同時,聽事司的奏報也送到了皇帝禦案。
衣飛珀昨日睡到巳時才到兵部晃了一圈,跟上官下屬打了個招呼,又自己晃出了門。
先去絲錦坊的外宅消遣了半下午,宵禁之前去了老桂坊,在文書秀院找了三個樂伎兩個娼婦侍酒,花天酒地大半個晚上才回家。
路上碰上巡街的衛戍軍,問他為何犯夜禁,他拿著蓋了衣尚予私印的文書,說自己正在替樞機處辦差,混了過去。
衣飛珀在絲錦坊的外宅,聽事司暫時沒去查——畢竟是襄國公的親弟弟,查起來說不得就得罪了衣家。
不過,奏報八分肯定地描述,根據四鄰走訪詢問,那地方應該是衣飛珀豢養外室的地方。
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你此時也不必去見崇慧郡主,夫妻至此,她見了你也是生氣。“
“你與她孩提時青梅竹馬,成親也是結兩姓之好,以後的事,你也不必多問了,自有你爹和黎王商議。”
謝茂揮揮手,也不想和衣飛珀多說“你回去吧。”
衣飛珀再不會看眼色也知道皇帝因謝團兒之事厭了自己,若非衣飛石積威甚重,他這會兒都恨不得抱住謝茂大腿喊“姐夫”,求他看在衣飛石的份上饒了自己。
——這麼多年來,衣飛珀正兒八經把自己當皇帝的小舅子了,從沒想過自己會失寵。
“陛下,臣……也很意外。”
衣飛珀跪在地上擦眼淚,二十出頭的男子,生得一副好皮囊,容顏肖似馬氏,氣質則偏向衣尚予,相當硬朗英武,一抹淚就有一種英雄末路的悲壯感,很能唬人。
“團兒不許看大夫,臣敬她愛她,焉敢相強?她每日吃飯睡覺皆如常,就是一天天消瘦,臣看在眼裡心急得很,叮囑廚下每日給她燉燕窩海參,一日五頓的補……”
“臣兄慈愛,十天半個月便要給團兒送衣料吃食藥材,就這樣也補不起來。”
“她又那樣強。”
“臣……”
謝茂聽他話裡話外提起衣飛石,利用衣飛石敷衍討好的心思十足明確,沒好氣地說“叫你滾就快些滾。朕好聲好氣與你說話,再囉嗦兩句,仔細你二哥出來踹你!”
謝茂故意留了衣飛石在西殿收拾折子,若衣飛石在,哪裡容得下衣飛珀嘚嘚嘚嘚演這麼多?
衣飛珀縮縮脖子,不敢再吭聲,飛快地竄了出去。
他消息靈通得很,知道衣長寧就是“辦事不力”被二哥踹吐血了,這麼些天都沒好,如今還在家裡養著。
他可沒衣長寧那麼得寵,又犯了二哥最厭惡的錯處,挨上一腳可不得了了。快跑快跑。
看著衣飛珀近乎逃竄的身影,謝茂心中感慨極了,朕小衣家裡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看著個個都漂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一個比一個不成器。稍微好些的衣長寧吧,又被小衣徹底厭棄了。
“去看看公爺處好了麼?倘若好了,叫他今日先不必上衙門,領旨親自走一趟,去把黎王放出來。”謝茂道。
※
把高牆圈禁的宗室王爺釋放出來,說容易也容易,皇帝一道聖旨,再派一個欽差特使,直接就能把黎王府的高牆拆了。
然而,昨日皇帝說釋放黎王,旨意去了宗正寺,並未派遣特使欽辦,這件事就得去宗正寺一步一步走程序。
現在皇帝先把旨意發到宗正寺,宗正寺已經在“用心”辦理了,今天又叫衣飛石親自去接,衣飛石就不得不給宗正寺幾分麵子。
他在出宮之前,先派人去宗正寺打招呼,叫那邊快些拿好文書,帶著聖旨,趕在他抵達黎王府之前,兩邊彙合。
趁著去宗正寺跑文書的空當,衣飛石先去醒春山房探望謝團兒。
他去醒春山房,仍舊存在私入內宮的顧忌,皇帝昨天就耽誤了議政,今天不能再把閣老們哄去吃飯,沒空陪他過去。
衣飛石也等不及了,謝範曾托他照顧些團兒,他把人照顧成這樣,眼看要去見謝範,總不能見都不見一麵吧?
最後衣飛石借口皇帝不放心醒春山房的守衛,親自前往巡邏督視。
路上遇見來往忙碌搬運擺件的宮監,說是皇帝給皇三子謝沃的賞賜還沒搬完。
衣飛石才知道皇帝賞了巨多東西給謝沃。
陛下行事,總是這樣……特立獨行。
在衣飛石的心目中,皇帝總是那麼英明而睿智,不管謝茂做的事多麼離譜,多麼驚世駭俗,衣飛石也總會替謝茂找到合適的理由,並下結論,陛下總是對的。
——除了立嗣女。
他帶著人到了醒春山房,屬下裝模作樣去檢查各處防衛,他也跟著走了幾步,待會兒巡查結束,他再和謝團兒“告辭”。
醒春山房本是觀景彆墅,形製與宮室不同。衣飛石才走了半圈,就聽見殿內的說話聲。
是謝團兒和媼老在說話。
她們說的是黑發狄人的土話,大約是覺得宮中不會有人懂得這種語言,所以不曾刻意放低聲音。
“如果姑娘姑爺放出來,小姐就休了世子吧。他這樣的男子當不得丈夫,若在吾等族裡,早把他放歸深山當野男人了!”
這是媼老略帶不滿心疼的勸說。
狄人土話說起來嘰裡咕嚕,媼老語速又快,衣飛石不及走避,就聽了個完整。
他懂這門方言。
聽人壁腳自然不體麵,衣飛石轉身就走了,奈何耳力驚人,還是把謝團兒的回答聽全了。
謝團兒說“父王母妃還沒出來。縱然出來了,前程也未可知。婚事不能作罷。”
少婦聲音冷靜疲憊,帶著一種讓衣飛石刺心的滋味,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最愛的那匹馬。
那是謝茂送給他的小馬駒,馳風和奔雷所生,是一匹母馬。
因為血統太好,配過幾次,養在京城。
每次從它身邊帶走小馬駒時,它都會奮力反抗,寧可踩死小馬,也不願小馬離開。
後來馬奴將它從前所生的小馬拴在馬廄邊,奮力抽打,發出嘶鳴,母馬就會前來保護小馬,顧不上新生的小馬駒。
衣飛石曾聽見顧此失彼的母馬發出痛苦的哞叫。
——此時謝團兒給他的感覺,就和當時一模一樣。
儘管謝團兒沒有嘶吼,沒有嚎叫,語氣冷靜無比,連媼老說話時都帶著對衣飛珀的憤恨,她卻沒有。
衣飛石仍舊聽出了她深深的煎熬。
那是一種顧此失彼的煎熬。顧得了這一邊,就顧不得那一邊。
他曾訓誡了蠻橫的馬奴,將小馬送回了母馬的身邊,不再讓母馬配種,讓它帶著它的子女一同去了西北。
可他不知道該怎麼對待謝團兒。
他甚至不知道謝團兒煎熬為難的原因是什麼。
“求見崇慧郡主。”衣飛石在門前差人通稟。
醒春山房很快就給了回音,謝團兒親自迎了出來,施禮道“公爺。”
衣飛石知道八十斤的重戢長什麼樣,第一次知道八十斤的孕婦長什麼樣。
他記憶中孕婦肚子都挺著,謝團兒卻完全看不出懷孕的跡象,更像是生了病,所以四肢纖小,肚腹上才稍微有點肉的病婦。
倘若不是長高了個子,此時的謝團兒看著簡直像是當年初嫁,還未徹底發育的小姑娘。
“奉陛下口諭,前來督查醒春山房防務。左右已經查實,萬無一失,郡主安心養胎。”衣飛石說。
皇帝已經賞了各樣衣食藥材,衣飛石不必再送。他想了想,說“我這就去接你父王出禁。你可有什麼話要帶?”
謝團兒眼底有光,猶豫片刻,問道“可否請公爺入內奉茶?”
衣飛石已經找了借口過來,進不進門差彆不大,點頭道“多謝郡主。”
移步山房殿內,媼老親自奉茶,謝團兒讓衣飛石坐了上席,和從前一樣依在他身邊,問道“求問公爺,陛下為何突然開恩?”
不等衣飛石回答,她先解釋道,“不敢妄揣天心,孩兒隻想知道,此次出了禁……還會圈起麼?”
她自稱孩兒,可見心底已經不承認與衣家的婚姻,在衣飛石跟前也不自認弟媳,而是用世侄女的身份,詢問父親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