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新選入宮的小內侍楚弦到底還是留在了太極殿。
楚弦名義上是給朱雨跑腿做徒弟,其實很少端茶倒水做奴婢應該做的活兒,皇帝得閒就把他弄身邊來待著。衣飛石從來就不喜歡小孩兒,再規矩的孩子,那也是孩子,看著就礙眼。皇帝還非要楚弦跟在衣飛石身邊,乾什麼都陪著,弄得衣飛石極其不耐煩。
皇帝為什麼要挑這麼個孩子在身邊養著,衣飛石至今想不明白。
誰也想不到謝茂在盤算身後事。就算有人知道謝茂自知天命所限何在,也不可能理解他的做法。
這世上確實有嫡妻病中給丈夫挑選續弦的例子,可人家多半也是為了讓丈夫繼室能善待自己的兒女,像謝茂這樣腦袋一拍就給愛人留個“小玩意兒”的作派,正常人都不可能想得明白。
謝茂不肯透露情況,衣飛石也猜不到他轉了幾道彎的心思。
養著就養著吧,總比皇帝一意孤行非要臨幸那麼小的孩子好。至於皇帝說對楚弦沒什麼心思,衣飛石是相信的。皇帝看楚弦的眼神,遠不如看著周琦那麼特殊。
楚弦在太極殿生活了兩個月,很快就掌握了生存下去的要領——討襄國公喜歡。
襄國公就是喜歡旁若無人,喜歡和皇帝單獨相處。楚弦特彆安靜,小小一團窩在太極殿裡,就像是一個物件兒,輕易不動彈,隻剩下呼吸。
皇帝轉頭找他時,他就像聽話的小狗一樣活潑地衝出來,乖乖地衝著兩位主人討好。
七歲大的孩子,活得就像是養著的貓貓狗狗,時間長了,衣飛石再不耐煩也有了些不忍。
這日衣飛石與皇帝一齊用晚膳,楚弦照例趴在榻邊的狐皮地衣上“玩耍”,所謂玩耍,就是謝茂給了他許多諸如玉馬小人兒魯班鎖九連環之類的玩具,叫他自己在一邊待著。他就很安靜地趴在毯子上,讓小人兒騎在玉馬上打仗,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你餓了嗎?”衣飛石突然問。
謝茂早知道衣飛石會心軟,舒展筋骨在禦膳桌前坐下看戲,秦箏上前服侍他擦手漱口。
楚弦安靜地躲在一邊,耳朵卻豎起極其警醒地聽著召喚,聞言連忙爬了起來,試探地看著衣飛石的表情。衣飛石將麵前桃花虯枝粉瓷碟子與鎏金象牙箸往旁側一席挪去,說道“餓了來吃飯。”
小心翼翼盯著他表情的楚弦即刻就蹬上小靴子蹭了過來,先給坐在上邊的皇帝磕頭,衣飛石已吩咐道“給他添把椅子來。”
謝茂側倚在扶手上,笑道“吩咐膳房做些孩子愛吃的菜色來。”
衣飛石飲食上一向愛好濃油赤醬,謝茂偏著他,太極殿也都習慣了重口飲食。楚弦身份是內侍,蔥薑蒜任何帶味兒的東西他都不吃,衣飛石挑來挑去,也覺得滿桌子菜式確實沒東西能喂這孩子。
膳房送了適合“孩子”吃的菜上來,鬆鼠桂魚,荔枝紅肉,提子奶羹,山楂餑餑……
有蔥,有薑,有蒜。
很顯然,這就不是養奴婢的吃法了。
衣飛石將幾碟子菜讓到楚弦麵前“吃吧。”
正吃著飯,銀雷匆匆忙忙進來,稟報道“聖人,長信宮來報,娘娘頭疼得厲害。”
前幾世太後都是自裁而死,謝茂也不知道太後天年所限,聞言立刻就放下手裡象牙箸,吩咐秦箏更衣排駕,又問銀雷“今日太醫院何人當值?趙雲霞在麼?”
“已經去醒春山房請趙醫正了。另有曲太醫、李太醫、莊太醫皆奉旨往長信宮請脈。”
謝茂與衣飛石匆匆換了衣裳,趕到長信宮時,滿屋子下人都愁眉苦臉。
——太後年紀大了,倘若她真的不好了,在長信宮服侍地宮人們也就失去了倚靠。
張姿出來接駕時也是眉頭緊鎖,謝茂問道“娘娘是怎麼個症候?嚴重麼?”
“隻說耳後疼。初時隱隱約約,娘娘也不曾放在心上,昨夜就有些睡不好了,上午勉強吃了些粥,午膳竟吃不下了。”張姿低頭攥著拳,一邊跟著謝茂進門,一邊自責,“是臣疏忽了。臣竟沒注意。”
謝茂皺著眉也不理他,進了殿,太後正歪在榻上休憩,大宮女在給她揉腦袋。
“阿娘,您是哪兒疼?怎麼個疼法兒?”
謝茂也顧不上施禮,上前坐在太後身邊,探頭去看太後據說疼痛的耳後。
太後睜眼見了他就歡喜,有些意外的看著謝茂與衣飛石“怎麼都來了?小毛病。多半是經絡不通,紮上一針就好了。我自己也懂些認穴運氣的法門,哪裡就驚動了陛下?”
又嗔怪跟在謝茂身後的張姿,“由來不懂事。怎麼就去打擾太極殿了?”
張姿束手一側恭恭敬敬的站著,並不辯解。
皇帝前腳進門,幾個太醫也都次第進來了。問診請脈商量了片刻,最終是趙雲霞來彙報“回聖人,臣等會診商議之後,皆認為太後娘娘是生了新齒,一時長不出來,捂著生疼……”
滿屋子麵麵相覷。
太後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長新牙齒?怕不是在說笑話吧?
謝茂也愣住了。除非太後也是個修真者,否則怎麼可能突然長新牙齒?可是,幾個太醫商量了半天,都做出了這個結論。這牙齒長不長得出來,也都是幾天時間的事,太醫總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撒謊。
“恭喜阿娘!甲子輪回,日月常新,這是大好事。”
謝茂二話不說先頒賞,自長信宮以下,六尚二十四司,所有宮婢宮監通通都有賞。
衣飛石也湊上前說吉祥話,曰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歲而動作不衰,其知道者,法於陰陽,和於術數,飲食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儘終天年1。太後本就修習《箭術九說》,又得天下供養,皇帝孝順,生出新齒有何稀奇?
長信宮裡,皇帝喜氣洋洋地頒賞,跟張姿商量,要去祭天祈福,大赦天下,慶賀親媽長了新牙齒!
……趙雲霞則琢磨著怎麼給太後牙齦上割一刀,讓那倒黴的牙齒長出來。
隻有衣飛石麵上含笑,目光卻不住流連在太後身上。
他亦修習《箭術九說》,他知道,這是修練過《箭術九說》之人臨終前的回光返照。
與常人不同,修箭者回光返照的時間很長,這期間,白發漸成青絲,衰齒脫落生出新齒,肌膚重新變得白皙緊致,容光煥發仿佛新生。
然而,它仍舊是回光返照。
少則半年,多則年,必然盛極而衰,戛然而逝。
※
翌日皇帝上朝之後,衣飛石巡視宮禁,順道去長信宮拜見。
這兩年太後有沭陽侯陪伴,衣飛石沒什麼緊要事絕不會輕易往長信宮跑,要去拜見太後也是跟著皇帝一起。他才進了長信宮大門,大宮女就在殿前候著了“娘娘請您來了即刻就進去。”
太後知道衣飛石今天一定會來。
衣飛石心情越發沉重了。這證明他的判斷沒有錯,太後同樣認為她的身體不大好了。
走進熟悉的宮殿,燒起的地龍,擺了滿屋子的水仙花與梅花,走進來就是一片芬芳暖香。
太後坐在榻上繡帕子,她喜歡做針線,年紀大了懶得做大件,就做些小帕子荷包,不費事也有趣,還能賜給兒子、“兒媳婦”。衣飛石上前磕頭行禮,她笑了笑,說“來啦?過來坐。”
她對麵的位置,通常都是皇帝才能坐的。
如今皇帝不在,她讓衣飛石坐,衣飛石猶豫片刻,還是上前坐了。他今日的身份,是太後傳了絕藝的“親傳弟子”,這世上,恐怕隻剩下他們兩人才懂得《箭術九說》這門玄奇的功夫了。
“皇帝要立女嗣,這事兒你知道麼?”太後淡淡地問。
衣飛石脊背倏地爬起一層冷汗,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知道。”
太後不意外這個答案。她在海州看出了皇帝欲立嗣女的想法,這才決定即刻回宮。
她最先的想法是勸阻皇帝。然而,這件事是極其不容易成功的。太後在回宮之後,一直都在尋找機會,不等她做出勸諫的打算,曾經她以為皇帝看重的衣長寧就廢了,隨後謝嫻也徹底完了。
衣飛石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很值得玩味的。若衣飛石知道皇帝欲立女嗣,他為什麼還堅持把衣長寧廢了,而不是奮力保住衣長寧?
“臣萬死。”
衣飛石隻能跪下請罪。
皇帝為了他才沒了親生兒子,皇帝為了他才想立嗣女,他就是禍國亂家的罪魁,太後豈能不厭他?
太後卻沒有立刻和他討論嗣女之事,岔開話題說自己的生死“你今日來見我,是知道我命不久矣?”
衣飛石素來很敬重、依戀太後,更是念著太後多年來的慈愛照拂之情。如今重逢不足兩年,太後就有大去之兆,他心中一痛,說不出話來,隻能輕輕磕頭。
“我隻得一個兒子。”
“飛石,你是個好孩子,我也是真心的喜歡你。可我隻得一個兒子,他最重要。”
太後緩緩行針,繡著手帕上的彩蝶,栩栩如生。
衣飛石磕頭道“飛石明白。娘娘,是臣耽誤了陛下,臣罪該萬死……”
太後驚訝地看著他,問道“這麼多年了,你還在想些什麼?謝茂那樣剛強不馴的性子,從來隻有他強著你,你如何‘耽誤’他?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最難得是從心所願。他歡喜,你也願意,阿娘就替你們高興。”
衣飛石覺得自己也不是很蠢,怎麼太後說的話,很讓他聽不懂其中內涵?
這要不是為了立嗣女之事找他問罪,突然提起這個……衣飛石心中一窒。
“你是個守本分的孩子。和皇帝不一樣。他心中有許多不合常理規矩的念頭,能做的,即刻就要做,做不到的,就會悶在心裡,等待時機、積蓄力量,終究要把謬事做成當然。”
“皇帝要立嗣女,要立有衣家血脈的皇孫,這是情之所鐘,我能明白,你想必也能明白?”
太後問。
“情之所鐘”四個字敲在衣飛石的心頭,甜膩中帶著一縷苦澀,他低聲道“臣明白。”
“這事很危險。”太後說。
衣飛石俯首道“臣明白,娘娘,臣並不認同陛下此……”
“於他而言,是難。於你而言,是險。你不支持皇帝這個計劃,我也能理解。”
太後話鋒一轉,直指問題關鍵,“可你說服不了皇帝。”
衣飛石半輩子心累都在這件事上,和太後一樣,他也是時時刻刻都在找機會,想要阻止皇帝。
可是,機會太不容易找了。或者說,根本沒有任何可以說服皇帝的機會。皇帝在這個問題上不向任何人妥協。
衣飛石無言以對。
“這件事不易做。你又不能阻止皇帝不去做。一旦皇帝辦出了差錯,他無非是在史書上被人嘲諷兩句,你,你父親,你家族,全都要受滅頂之災。你是個聰明孩子。”
太後看著衣飛石難以置信的雙眼,肯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