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你,絕不敢和皇帝再說一個‘不’字,反而要竭儘全力配合他!”
太後說的道理非常明白。
阻止皇帝立嗣女?做不到。皇帝一直都在籌謀計劃,根本不曾放棄。
這個既危險又艱難,一旦失敗後果極其嚴重,還根本無法阻止的計劃,你不去幫著出力,反而磨蹭著想要上牆抽梯,這是何其不智的想法?!
既然皇帝的計劃無法阻止,既然皇帝的計劃一旦失敗衣家就要全滅,那衣家就該擼起袖子上。
衣飛石礙於自己心中的君臣禮法,礙於自己的本分,始終不肯以臣謀君。
太後今日就訓斥他,你錯了,你根本就是在自殺。
她竟然是來替皇帝做說客的。
在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時,在她知道自己無法阻止皇帝的時候,她再次選擇了替兒子達成心願。
她的身份太特殊了。她是一國之母,她是皇帝的親娘,她是如今宮中身份最尊貴的長輩。謝茂哄著衣飛石要立嗣女,衣飛石礙於私情不敢應承,可是,連太後都這麼勸他。——皇帝是愛他愛得失了心智,太後呢?太後是個局外人,她勸說的份量比謝茂更重一百倍。
見衣飛石眼神有些迷惘,太後再問道。
“皇帝的計劃無法阻止。”
“你是配合襄助皇帝,讓他如願以償,還是背後刺他一劍,害他功虧一簣?”
“臣……”
衣飛石想的一直是我能阻止陛下,我能勸說陛下,隻是我還需要合適的時機。
現在殘酷的現實被太後一語戳穿。阻止皇帝?你做不到。任何人都做不到。皇帝想做的事,終究都要做成,一時做不成,他也會悄無聲息地籌謀著準備著,等著時機成熟,等著一擊必殺。
“你好好想一想吧。”
太後重新理了理手裡的針線,繼續繡手帕上蝴蝶翼翼欲飛的翅膀,“我還能活上兩三年。皇帝不方便做的事,我會在閉眼之前替他做了。你還有些時間,可以慢慢考慮。”
“你是個聰明孩子,我希望你能儘早想通。”
聽著太後自言生死,迷茫啞然的衣飛石又有些心痛,不知道該如何答話。
“你既然來了,來看看,這是阿娘替你繡的荷包。”太後突然想起什麼,打開一旁的小箱子,拿出五個繡得精美雅致的荷包來,“這兩個配你羽林衛的衣裳,這個配朝服,這兩個搭著常服穿。年紀大啦,大件兒做不動了,前兒阿娘學了個新紋樣,給你繡個桌屏,過些日子再來取。”
衣飛石看著麵前繡工精致的荷包,眨了眨眼睛,眼睫微微濕潤,低聲道“是,謝娘娘。”
“這幾個是給茂兒的。你也一並給他捎回去。”太後又搬出一個小箱子。
“是。臣知道了。”
想起這樣溫柔慈愛的太後隻剩下兩年壽命,以後就再也聽不見她的溫柔囑咐,長信宮也會空蕩蕩的失去溫度與花香,衣飛石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
宮中極少有秘密能瞞得過謝茂。
衣飛石往長信宮與太後密談,回來還捎了十多個荷包,看著情緒也不大好。
“這是怎麼了?阿娘那邊可有什麼不妥之處?”
謝茂都不必叫人來問,其實,昨日銀雷來報,說太後頭疼時,謝茂就有一種極其不好的感覺。他穿越前是修真者,天人感應並非無稽之談,謝茂的感覺較之一般人都要更敏銳一些。
到了長信宮,太醫說太後長了新牙齒,謝茂麵上高興得頒賞滿宮上下,還說要去祭天祈福,確實就是想去替太後祈福——他隱隱約約地覺得,太後長牙齒不是件太好的事情。
衣飛石昨日不說,是因為他還不能肯定情況,今天就不能再瞞著皇帝了。
斟酌片刻,竟不知道如何開口。
謝茂心中儘是不祥,不耐催促道“快些說。”
“陛下,修行《箭術九說》之人體質與常人有異。耳聰目明、身輕如燕是一則,體內陰陽五氣也較常人更加濃粹純真。常人回光返照隻得片刻,修行箭術九說者則不同。常有白發烏黑,舊齒新生的跡象產生,時間也會比常人更長久……”衣飛石慢慢解釋,聲息漸低。
謝茂已聽明白了。
他心中悵然若失,腦子裡閃過無數次奉安宮中縞素沉槨的畫麵,竟有些不能呼吸。
重生這麼多回,他經曆過無數次喪禮,有親人的,有大臣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前幾世都親自送走了太後,那時候的太後多年輕啊,被他詛咒著躺進了棺木裡,毫不留戀地送去了皇陵,他心裡除了厭惡,再沒有任何情愫。
明明今生的太後活過了花甲之年,稱得上是天年將儘,再不是前幾世自裁橫死那樣淒慘,可是,為什麼他前世不覺得如何痛心,今生卻如此不舍呢?
生老病死,落花抽穗。天道如此,為何要不舍?
“太醫看不出來?”謝茂似乎沒覺得太後將死是多大回事。
衣飛石搖頭“回光返照。”
“今日去長信宮用膳。”謝茂突兀地說。
※
隻要不涉及衣飛石的問題,謝茂大體上都是個極其克製的人。
他知道太後快要死了,卻沒有天天守在太後身邊,用看待將死之人的眼神圍著太後不放。
他和往常一樣上朝理事,隻是從前日才去長信宮問候一句,改成了兩三日就去長信宮坐一坐,陪太後說說話,吃茶點,幾十歲的人了,照樣往太後榻上鑽,還叫楚弦去給太後唱小曲兒。
太後沒有半點兒彌留之態。
她精神非常好,頭發漸漸地變得烏青,皮膚重新變得緊致,打扮起來就像是三十出頭的少婦。
謝茂不和她談生死的話題,她也從不承認自己快要死了。
在太平二十二年的春天,太後替皇帝辦了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
她懿旨宣判了一個析產奪子的案子。
案中原告是陳琦陳閣老家的長孫媳婦吳氏,吳氏嫁入陳家之後,八年生了一女一子。然而,她丈夫陳瀚性情暴戾,又十分熱衷飲酒玩樂,喝醉了就拿鞭子抽丫鬟仆役,逮誰抽誰。吳氏長女陳玉娘隻得六歲大,到上院找親娘拿繡花樣子時,被親爹陳瀚一腳踹進了荷花池裡,救上來就沒了氣。
吳氏出身書香世家,與女太傅黎簪雲是閨中密友,心胸見識皆不一般。出了這事兒之後,丈夫毫無後悔悲痛之意,依然酗酒打奴,以此為樂,吳氏決意和離。
——和離的前提是,她要把兒子陳琅一並帶走。
這年月除了不知道親爹是誰的雜種,任何知道血脈所在、姓甚名誰的孩子,都得跟著父族生活。
哪怕公主喪夫和離了,她的孩子也是駙馬家的孩子,想要帶走?沒有皇帝聖旨,根本不可能。哪怕是極其受寵的公主,悄不著聲把孩子養在身邊也罷了,大張旗鼓跟夫家奪子?如此挑戰綱常,根本不可能。
吳氏拿著訴狀去京兆府衙門告狀,狀子還沒遞上去就被趕了出來。
……以妻告夫還想跟夫家搶兒子,你咋不上天呢?
吳氏胸有成竹,京兆府衙門不接案子,她掉頭就去拍了聽事司衙門的大門。
按說聽事司是監察百官的衙門,並不管夫妻義絕和離析產等事,然而,聽事司的管轄範圍其實又很難界定。任何和官身牽扯得上的案子,聽事司都可以管。
吳氏是陳閣老的孫媳婦,這就是首輔家事,就和聽事司扯得上邊了。
再者,吳氏也是有備而來,她才被京兆府衙門趕出來,身上就摸出一張狀告京兆府衙門討好當朝首輔、欺虐下民的狀子——我告京兆府衙門,監察百官的聽事司衙門總該管了吧?
聽事司中女子當家,又多的是沒有家累的女光棍,膽子飆起來什麼都敢乾。
何況,吳氏還帶著黎簪雲親寫的拜帖。
案子到了聽事司手裡,負責主審此案的,是龍幼株的心腹文雙月。
這案子卻不是那麼好審的。
首先陳閣老家就不乾了,你們聽事司簡直有病吧?這種瘋婆娘寫的混賬狀子也敢接?拿出去評評理,這世上豈有婦人跟丈夫搶兒子的道理?從來隻有婦人被休出門,仁善些的夫家準她帶走嫁妝就不錯了,還想把人家的兒子帶走?
陳家根本不肯應訊,聽事司想要讓陳瀚去過堂,陳家就一句話,咱們大少爺不在家。
文雙月那也是個狠角色。陳琦是閣老,是首輔,聽事司惹不起,莫非你陳家滿門都是首輔?
她與裴家懷有舊怨,裴家又是陳家一黨門生,連帶著對陳家她也沒什麼敬服之心。換了個閣老門第,文雙月說不得還要客氣兩分,陳家嘛……
陳瀚憋了兩日又溜出門往酒樓尋歡作樂,被文雙月帶人埋伏個正著,直接拖去了聽事司衙門。
當天就判了陳瀚與吳氏和離,其子陳琅隨母大歸,改名吳琅。
陳家當然不肯善罷甘休,官司打到禦前,皇帝還沒來得及看折子,太後就發了懿旨了。
聽事司判陳瀚與吳氏和離,太後認為不妥當。
為父殺女是不慈,女喪不足三日就招妓上門簡直令人發指,這樣的男人不配和離。她老人家認為應該讓吳氏休了陳瀚,不止陳琅隨母居,陳瀚名下所有財產也都歸吳氏所有——是為休夫。
整個京城都蒙圈了。
消息傳出京城,整個天下都蒙圈了。
——太後這是要翻天啊。
※
謝茂簡直哭笑不得。
吳氏背後是黎簪雲,黎簪雲指點吳氏去找的門路是龍幼株。
不管黎簪雲還是龍幼株,都是太後走得比較親近的女臣。
這事兒剛起風時,謝茂還以為是他近年任用女臣起了效果,後來陳家上折子要告禦狀,他這邊才接了折子,長信宮那邊太後的懿旨就送過來要求用印下發了——這要不是太後挖的坑,傻子都不信。
他立嗣女當然有全盤的打算,隻是如今保保還小,他算著自己還有十多年,很多事情不必太著急。
哪曉得他不著急,太後卻著急了。
這事兒鬨的……謝茂看著底下送上來雪花似的彈劾折子,無奈地揉了揉肩膀。
這麼多反對的聲音。有言辭激烈指責太後後宮乾政違反綱常的,也有退而求其次,彈劾龍幼株不司本職、伸手太長的,更有痛斥吳氏不守婦道要求將吳氏賜死的……
捅馬蜂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