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飛石帶著乾淨的手帕子,將背上血水抹了抹,稍微舒展肩背,重新穿戴好衣物。
除了額上多了一點兒虛汗,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半點曾經受過杖刑的模樣。
“素日裡是我壞了規矩,釀成今日之禍。區區杖刑不過小懲大誡,叫你們來親自盯著,是要告誡你們——”衣飛石目光從莫沙雲、盧成、林鋒臉上掃過,“我能對自己下手,就能對你們下手。我舍不得殺了自己,可不會舍不得殺你們。”
“你今日如何逃過一死,你心中明白。”衣飛石問莫沙雲。
不止莫沙雲明白,羽林衛上下都很明白。皇帝不想怪罪襄國公,所以才讓莫沙雲逃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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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見了刺客的謝茂半點兒不受驚害怕,夜裡睡得很香。
從長信宮回來之後,衣飛石服侍他洗漱更衣,二人在內寢親熱了好一陣子,正要摟著衣飛石睡了,衣飛石才說要去羽林衛值房看一看。謝茂要他明日再看,衣飛石堅持要去,才鬆快過的男人多半都沒什麼心思抬杠,謝茂叮囑一句早去早回,就洗洗睡了——他次日還有早朝。
畢竟在一起二十年了,很多時候都不再像少年時那麼黏糊牽扯,衣飛石有差事要辦,謝茂若真的在太極殿挑燈等候,反而讓衣飛石心裡不踏實,謝茂乾脆就蒙頭睡了。
冬日上朝那叫一個艱難,精準的生物鐘叫醒了謝茂,他看著還沒亮的天,再問問時辰,隻得叫宮人拿熱帕子來敷臉。正閉目養神,謝茂突然想起不對“公爺呢?這是走了,還是昨兒就沒回來?”
睡在外間小榻上的楚弦早就聽見聲兒進來了,率先答應道“公爺沒回來。”
這也不奇怪。謝茂上朝時間早,衣飛石夜裡走得又挺晚,算一算這中間也沒幾個時辰。昨兒衣飛石回了太極殿就先發了命令訓責羽林衛下屬,謝茂認為衣飛石這一晚上肯定是去羽林衛發脾氣了。
——讓刺客進了射程之內卻一無所覺,這就是羽林衛失職。
小衣那麼心疼朕,肯定氣壞了。叫他去羽林衛發發脾氣也好。底下人也確實不大行。比小衣差遠了。若是小衣跟著朕,哪裡會出這樣的紕漏?唔,剛好借機勸說小衣,以後都要常常跟在朕的身邊……
他怕不是嚇得想把朕隨時隨地揣在口袋裡吧?謝茂想著就禁不住嘴角上翹。
尤其是想起昨夜衣飛石緊緊摟著自己不放的後怕與熱情,謝茂既心疼衣飛石受了驚,又特彆享受愛人久違的依戀不舍。
小衣小時候還喜歡拉著朕撒嬌,年紀大了就悶著,隻會“成何體統”……嗯,也很可愛。
謝茂獨自用了早膳,眼看著天色一點點亮了起來,起駕前往玉門殿聽政。
今日小朝會。
玉門殿內沉靜枯燥地站班遞折,流程一項一項地往下走。
謝茂近年多數是聽,不是“交內閣票擬”,就是“交有司再斟酌”,臨朝決斷的事非常少。
他已經不再是初登基時,事事都要搶著作主的小皇帝了。隻有內閣出了差錯或明顯與他聖意不符時,他才會出聲提醒一句——朕不喜歡這樣,你快改了。朝臣與他的配合度也相當高,總體而言,有了完全聽話又非常有本事的大臣們圍繞在身邊,謝茂的辦公難度日益降低。
京城各部各衙門與奉召進京述職的衙門都遞了折子,陳數詳情之後,內閣也交了兩個折子。
一個是黎洵所奏,在都樂山開鑿通川渠的折子。
另一個則是李璣所奏,彈劾前欽天監五官司曆吳仲雄逼殺幼妹、長嫂。
所有朝臣都用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李璣。
你李璣堂堂一個內閣大臣,居然攙和到這種事情裡邊去?
果然是攜功幸進的閣臣,和從翰林院熬起的正經閣臣半點不一樣,瞧瞧,這拍起馬屁來,真是半點不害臊!區區一個九品芝麻官的家務事,說穿了也就是個兩個婦道人家的人命官司,居然鬨到朝堂上來,還是由一個內閣大臣親自出麵彈劾!
這種事情,你就算想乾,也該找個禦史出頭,你再從關鍵時候插嘴發話啊!
居然自己擼起袖子就上了?臉呢?還要不要臉了?
這背後若不是太後指使,鬼都不信!
李璣遞了折子就回了班次,旁若無人地恭敬侍立,眼觀鼻,鼻觀心,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何不妥。
站在李璣前邊的黎洵與沛宣文,同樣垂手站著,緘默不語。
謝茂也很無奈,太後這是扯著吳家沒完沒了了。他其實不覺得區區一個吳氏的判決能影響什麼,今日太後能判吳氏休夫,明日全天下的官衙都朝著婦人說話了嗎?不可能。甚至上了堂的婦人可能在今後遭到報複性地審判。
“當日吳氏和離的狀子,京兆府沒有接,這案子該接了吧?交京兆府審決。”謝茂吩咐道。
逼殺幼妹不算什麼了不起的罪名,一般長殺幼的案子,隻要“情有可原”,多半都會輕判,準許收贖。然而,李璣彈劾吳仲雄的案子裡,除了逼殺幼妹,還有一個逼殺長嫂的罪名。謝朝最重嫡長,長嫂作為家族塚婦,地位十分重要,當小叔子的欺負到長嫂頭上,這就犯了人倫綱常。
通常家族裡為了保全子孫,都會選擇犧牲嫁入的媳婦,捂著罪名不使告發。民不舉,官不究。
然而,隻要這事兒被掀了出來,捂不住了,殺嫂多半就是斬刑。
散朝之後,謝茂去內閣和黎洵等人商量了通川渠之事,下午去長信宮混了頓飯,眼看著鉛雲密布又要下雪,他忍不住問道“襄國公這會兒在什麼地方?”
衣飛石出門都要留信,立刻就有宮人來稟報“公爺上午去了聽事司。”
“叫人給他送衣裳雪氅去,”謝茂又問立在一邊的大宮女,“朕吃著酸湯鍋子還好,膳房還有麼?給公爺裝一盒子去。”
大宮女連忙屈膝,道“必有的。奴婢這就去吩咐。”
太後在一邊繡答應給衣飛石的桌屏,邊繡邊笑“想他了就叫回來。巴巴地送衣裳吃食去。”
“昨日在宮外出了岔子,他心裡過不去,憋著一股勁兒。要不把幕後之人揪出來,他覺都睡不安穩,昨兒半夜三更爬起來,跟朕說,他要去羽林衛值房看一看,”謝茂一副很生氣不解的樣子,擱誰都能讀出他言辭間的寵溺與甜蜜,“有這麼折騰的麼?大半夜的,留朕一個人在宮中,他去辦差了。”
“他是羽林衛將軍。”太後卻不認同皇帝一味包庇的寬縱,“此事是羽林衛失職,你若不肯降罪懲戒,他心裡過意不去,難免窮折騰。”
“昨日他不在宮中。”
謝茂立刻反駁道,“是朕準他出宮,也是朕臨時起意出宮。這事不怪他。”
太後不與他爭辯,隻靜靜地看著他。
官場上就是這麼一個連坐的道理。莫沙雲做得好了,是衣飛石領導有方,莫沙雲辦壞了差事,首當其衝就是衣飛石訓責不力。身為羽林衛將軍,連底下心腹都調|教不好,當頭就是一個“無能”的罪名。
謝茂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可是,衣飛石並不是普通人。
他重生這麼多次,好不容易能理直氣壯地對衣飛石好,不分青紅皂白地維護衣飛石,他憑什麼要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違逆自己的心意?他有再多的理智,都不可能冷靜地施加在衣飛石的身上。
謝茂無賴地將臉一偏,岔開話題“這是什麼茶?”
“涼州雪毫。”最尋常的貢茶之一。
“喝著味兒不大一樣……”
皇帝一心一意顧左右而言他,太後也隻得敗下陣來,改口道“加了一點兒鹽巴。”
母子二人聊了些閒話,謝茂始終沒問過李璣今日在朝堂上彈劾吳仲雄的事,默許了太後串聯內閣大臣的行徑。太後朝著吳氏案下手,他籌備多年的棋子,如今也可以動一動了。
相比起太後這樣劍走偏鋒小打小鬨,他所準備的上下合力,才是真正的大手筆。
……如果團兒能和衣飛珀再生一個孩子,哪怕是女孩子,那就更好了。
謝茂漫不經心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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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爺還沒回來?”
謝茂在太極殿看了半個書案的折子,窗外風雪大作,依舊不見歸人。
他轉頭看了一眼刻漏,守在榻邊侍茶的朱雨囁嚅片刻,小聲道“宮門已下鑰了。”這會兒都沒消息,怕是不會回來了。
謝茂正皺著眉,覺得衣飛石頗為反常,就聽見外邊銀雷進來,稟報道“聖人,羽林衛來報。說是公爺一時不慎誤了時辰,錯過了宮門下鑰的時候,進不來了。隔牆叫裡邊羽林衛上稟陛下。”
“這腦子是怎麼長的?自家將軍關在外邊了,不會開門接進來?”謝茂沒好氣地說。
他一邊說,一邊起身穿鞋,“叫李從榮、符貞香拿鑰匙來開門!擺駕,朕去看看,這麼大的風雪,朱雨,幫你們公爺的大衣裳找出來……”
銀雷尷尬地說道“稟聖人,外邊說,公爺見誤了入宮的時辰,就回去了。”
見皇帝狐疑地望來,銀雷硬著頭皮轉達衣飛石的意思“公爺說,正是如今風雪大作,惦記陛下必要親自去接,這才回長公主府去了……”
回的居然是長公主府,而不是他自己的襄國公府。
謝茂肯定,衣飛石一定有事瞞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