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還是不能遵從父命,隨便娶幾個婦人。那時候我想的不是團兒,而是殷祖父和殷祖母墳前立起的那一塊碑。想起有朝一日我睡在棺材裡,伴著我的人是誰……”
衣飛琥說了一番讓衣飛石萬萬沒想到的話。
一般人誰會在年輕時就琢磨身後之事?夫婦不同葬的也很多。
最重要的是,中原禮教通常是父血重於母血,嫡出貴重,庶出也不卑微,甚至於婢生子一飛衝天之後,也很少有人拿他的出身做文章。換句話說,兒子是誰生的,影響分家產。可是,如果一個婢妾生的兒子非常有本事,也根本不耽誤他借助家族的力量青雲直上。
婦人就是個傳宗接代的工具,兒子從婦人肚皮裡爬出來,重要的是生子肖父。
——像不像母親有什麼關係?娶個漂亮老婆還多半生醜兒子呢,這能說得準?
衣飛石卻能理解衣飛琥的心情。
若他百年之後,碑上刻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與自己平齊,棺材旁邊睡著另外一個女人,不管這麼女人有多好,有多麼高貴,他也受不了。——寧可孤孤單單地埋在一處。
若能陪葬帝陵,那就更好了。
他可以遠遠地守著陛下,依然替陛下戍守宮門,永遠服侍陛下。
“事已至此。”
不管衣飛石是否理解衣飛琥對謝團兒的“感情”,衣飛琥已經來了,“你上京來,是要做什麼?有什麼打算?”
“我來照顧團兒。”衣飛琥道。
“不敢欺瞞二哥。這些年來,京中消息我一概不知,爹防著我,不肯讓我知道飛珀欺負團兒。”
想起衣飛琥背上層層疊疊的鞭痕,衣飛石完全理解父親的打算。
在不知道衣飛珀和謝團兒冷戰吵嘴的情況下,衣飛琥都這麼瘋狂了,真讓他知道衣飛珀和謝團兒感情不好,隻怕偌大一個涼州也盛不住衣家這個犯了癡病的老三了。
“團兒孕信傳出之後,飛珀給我寫了信。”
衣飛琥眼中微濕,“他覺得團兒要死了。叫我來見團兒最後一麵。”
衣飛石覺得這件事極其蹊蹺。衣飛珀和謝團兒到後來相看兩相厭,衣飛珀會心疼團兒要死了,給衣飛琥寫信叫他進京?——不過,這兄弟兩個跟謝團兒的感情都很特殊,很難以常理推斷,衣飛石略覺奇怪之後,又將這點疑惑抹了去,反正不是重點。
衣飛琥又撩起自己的褲管,指著小腿上的傷痕“丁叔看我看得死緊,我才走到衡州,就被丁叔拿住了,打斷了一條腿。”
衣飛石聽著就不大高興了。
他早就發現丁禪有些自作主張的毛病,衣飛琥滿背的鞭傷沒得說,那是衣尚予親自吩咐的,親爹打兒子,打死無怨。衣飛琥私自上京是個突發事件,衣尚予不可能事先吩咐打斷衣飛琥的腿,必然是丁禪自己的主意。
就不說丁禪是衣家半個仆從的事了,哪怕丁禪是衣尚予的老兄弟老同袍,看見子侄輩不聽話了,訓斥責罰是應該的,有上手就把人家孩子打斷腿的嗎?也太不客氣了。
“後來保保出生了,爹就捎信來,叫我上京。”衣飛琥道。
“爹讓你扮作飛珀?”
“不。是我的主意。”衣飛琥眼中有了一瞬的冷漠,“我隻要團兒,他則人儘可妻,從今以後,我是衣飛珀,他是殷飛琥。何必折騰團兒再適一夫?保保也隻有一個父親。”
衣飛石一時之間竟分辨不了他說的是真是假,沉默片刻,問道“隻為了照顧團兒?”
衣飛琥笑了笑,說“原本我是這麼想的。可是,二哥,爹親自叫我回來。”
倘若沒有足夠的理由,衣尚予絕不會讓衣飛琥回京,還答應了他與衣飛珀互換身份的安排。單從衣尚予突然改主意這件事來看,衣飛琥就知道京中有變——能撼動衣尚予想法的劇變。
“再問你一次。”衣飛石不想聽他各種理由,這些理由又不能一一告訴皇帝,能告訴皇帝的隻有結果,“你回來想做什麼?”
“二哥。安兒死了,寧兒廢了。幾個侄兒都還小。咱們家就隻剩下爹和你了。偏偏你和爹稍微動一下,就是地動山搖。我回京來聽差效命,二哥有什麼不方便的事,都可以私下吩咐我。”
衣飛琥保證道,“我住在家中,爹親自盯著我,二哥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衣飛石如今最不放心的就是衣尚予。
單是想想衣尚予將衣飛琥召回這件事,就讓衣飛石覺得膽寒。他更頭疼這件事要怎麼跟皇帝解釋,才不會讓皇帝猜忌——衣尚予明顯就是知道了皇帝立嗣女的計劃,明目張膽預備參與立儲!
衣飛石不想回宮對皇帝撒謊,可是,不撒謊,這事兒怎麼開口?
“行了穿上衣裳起來吧。”
衣飛石頭疼欲裂,麵上卻不動聲色,養氣功夫越發跟皇帝靠攏了。
衣飛琥瞅著他臉色起身,撿起衣裳穿戴整齊,放下自己卷起的褲管,小心翼翼地垂手立在一邊。
家中長兄早逝,二哥又是權傾朝野的襄國公,幼時還有傳藝照拂之恩,衣飛琥在衣飛石麵前就跟兒子見了爹,恭恭敬敬大氣都不敢喘。
“爹今晚回來麼?”衣飛石隨口問。
衣飛琥忙答道“要回來的。爹昨兒才說了院子裡有株梅花要開了,就這兩天的功夫,想來不會錯過。”
衣尚予是個很偏心的父親。
衣尚予的私事要務,通常隻交代給自己最看重的兒子,從前是衣飛金,一度是衣飛石,鑒於衣飛石在家住的時候非常少,後來他就根本就不交代任何人——琥珀兄弟,他都不上心,也看不入眼。
就如出門這件事,當小輩的自然要守著出必告反必麵的規矩,當爹的難道還要向兒子交代?
要的。衣尚予從前就會交代衣飛金,爹我去哪兒,什麼時候回來,有事哪裡找我。
衣飛石一度也有這樣的待遇。
衣飛珀就從來沒享受過跟親爹談心的樂趣,去請安也是乾巴巴地說兩句。
如今衣飛琥同樣享受了大哥、二哥才有的特權,他隻回答了一句話,衣飛石就知道了,衣飛琥不僅知道衣尚予的行蹤,還和衣尚予處得很親近——衣尚予甚至跟他說了梅花什麼時候開這種閒話。
“給我收拾個住處,今夜我住府上。”衣飛石必須跟親爹麵談了。
摸不清親爹的心思,他怎麼去跟皇帝回話?他跟皇帝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用性命負責。
難得與二哥親近的衣飛琥也很高興,立刻出門吩咐打掃房間。
他如今用的是衣飛珀的身份,鎮國公世子,住的院子則是除馬氏、衣尚予之外第三寬敞堂皇的地方,他把自己住的上房讓了出來,自己住在側廂,還問衣飛石“有些功課求教二哥,二哥不嫌我吵吧?”
“行吧,瞧瞧你這些年如何了。”
衣飛石還記得三弟從前圍在自己身邊求教的勤懇模樣,若論天資,衣飛琥比衣長寧更好一些,正是教了衣飛琥之後,衣飛石老覺得衣長寧是在偷懶,差點沒把衣長寧冤死。
衣尚予沒趕上回家晚膳,兄弟二人等了半個時辰,就開宴先吃了。
宴上喝了些酒,衣飛琥又忍不住跪在衣飛石身邊,抱著二哥哇哇地哭,衣飛石嫌棄得不行,忍著惡心用手帕給他擦了眼淚鼻涕,想起百年之後合棺封穴之事,也多喝了一杯。
衣長寧忙完了差事回府,聽說二叔在家裡,顧不上洗漱吃飯就趕來拜見。
爺三個坐在一起,燒著火盆,溫著酒,衣飛琥邊喝邊哭,衣長寧陪著抹淚,衣飛石拿出笛子,吹了一闕《清宵》,兩個小的默默聽著,都有些癡了。
衣尚予帶著兩筐子肥魚回來,板著臉進門。
衣飛琥、衣長寧都趕忙起身施禮,衣飛石也收起笛子,上前跪拜“父親。”
衣尚予拎出兩條肥魚,支使道“烤上。”
顯然衣尚予也知道次子炙肉的手藝不錯。
衣飛石哭笑不得,下人已經送來砧板剖刀。
他左手提著肥魚,右手攜著短刀,指尖輕輕滑動,眾人就隻看見一片飛閃的銀光,隻眨眼的功夫,魚鱗儘褪,腮去腸除。下人提著水桶過來,他把兩條剖開的肥魚放在水裡涮了涮,霎時間乾乾淨淨。
衣飛琥喝高了,打著酒嗝拍手“好!二哥好功夫!”
衣長寧則默默跟著下人在準備炙魚的炭火,跟在衣飛石身邊打下手。
衣飛石將肥魚抹上薑汁去腥,再捆了兩根碧瑩瑩的小蔥塞在魚膛裡,串上竹簽,等著炭火燒起就架上熏烤。
衣尚予解了外袍坐在桌邊,正喝兒孫溫好的烈酒驅寒。
他知道衣飛石這兩日必然會回家,也知道衣飛石必然要和自己麵談,沒想到的是,家中也有這樣溫情脈脈的時刻。多少年骨肉離散,不曾共聚天倫?
想起自己早逝的長子,衣尚予也不免多喝了一杯。
屋內酒香四溢,一片忙碌。
※
與此同時,太極殿。
“不回來了?”
謝茂極其意外地反問,“朕不是讓他今夜一定回來麼?”他答應朕要回來的!
秦箏低眉順目儘量縮小存在感,小心翼翼地解釋“公爺說,有事沒問清楚,得先和鎮國公見了才知道端的。一直在長公主府等鎮國公,這時辰就耽誤了……明日一早必定前來請罪。求陛下寬恕。”
今天才開了禁,謝茂一下午都在想今夜要如何親昵蜜愛,結果,衣飛石不回來了。
謝茂氣得牙癢癢,又不能當著下人的麵發作,憋著看了兩個折子,氣鼓鼓地吩咐“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