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當夜,皇帝駐蹕長津鎮青梅園。
等了半宿的閣老樞臣們拜見禦駕之後,方才告退安心歇息,衣長寧則奉命去調皇帝儀仗。
皇帝承諾要給賈士廉一個“公道”,給不了“公道”就不走了,底下羽林衛哪裡敢輕忽?
打前站的,殿後的,隨行侍衛的,統共千餘人將長津鎮圍了個水泄不通,如今還停在水道上迷惑官員視線的禦駕龍船各種儀仗也緊急調來,水道行軍總督曲昭也要奉命來戍衛。
羋氏老婦說不清楚賈士廉那位“摯友”姓甚名誰,羽林衛先知會了彤城知府,隨後一齊往城中嚴家詢問。嚴家大吃一驚,欽使當前也不敢撒謊,老實招認,家裡六公子在七年前,確實招待過一位京中來的貴客,也確實鬨出了一些小事端。
這位貴客是誰呢?
已故陳閣老家的長孫,也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吳氏休夫案的主角,吳氏的前夫,陳瀚。
當日南明黨劍指吳閣老鬨出黎州春洪案,皇帝圈禁黎王之後,一路雷厲風行逼死了大批南明黨人,南明派宿老都察院左都禦史蔡振老大人自裁後,時任內閣首輔大臣的陳閣老仍舊被皇帝支著不能下台,他那坑爹的兒子陳夢湘是個神仙,大言不慚地對父親進言,要陳閣老聯合群臣壓住皇帝的氣焰——
其結果,是陳夢湘一句話才說完,陳閣老就把他捂嘴灌了藥,連夜送回了老家。
陳夢湘與妻兒在老家住了七八年之久,他的兒子陳瀚要讀書,便在彤城附近的回風城拜了大儒溫盛喜為師,偶然也會到彤城遊曆——彤城的東湖風月在七八年前還鼎盛異常,哪家丈夫不愛來逛逛?
嚴家六公子嚴思寅與陳瀚是同窗好友,憑著陳瀚閣老家長孫的身份,嚴家也非常支持小輩交好。
每每陳瀚跟著嚴思寅回彤城玩耍,嚴家都將他做貴客接待,吃喝玩樂全然不必費心。
一直到出了賈士廉席上暴打陳瀚那件事。
賈士廉遭遇劫匪被閹割的消息,嚴家也有耳聞。不過,一邊是閣老家的孫子,一邊是鄉下不懂事的天真秀才,人不必多想就能做出取舍。何況,真是陳瀚背後找人報複賈士廉,嚴家又能怎麼辦?
嚴家老祖當時發了話,讓家裡六公子嚴思寅去北境遊學,等同於發配。
倒不是因賈士廉遭禍一事懲戒孫兒,純是覺得陳閣老家的孫子口蜜腹劍心肝太黑,自家孫兒跟他交好,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被捅上一刀,捅死個孫兒事小,連累家族事大。所以,嚴六公子就苦哈哈地離開了風月馥鬱之地,去了北境玩雪。
羽林衛帶著彤城知府找上門時,被發配北境的嚴思寅才剛剛回來不久。
——陳閣老死了,陳夢湘也死了,陳瀚已經翻不起浪了。
嚴思寅也不大看得慣陳瀚背後下手的作派,當著羽林衛的麵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若賈士廉鬨事當日他陳瀚踹爆賈士廉的卵蛋,我嚴六敬他是個人物。當麵握手言和,背後痛下狠手,無恥之尤。”
然後,嚴思寅就痛痛快快地把陳瀚給賣了。
問明白情況之後,羽林衛與彤城知府一起到青梅園複命,旁聽的諸大臣都沉默不語。
陳閣老是個好人。
當朝二十年,他不是沒有私心,也曾給自家黨人拉扯好處,損害過旁係的利益。
然而,他好在何處呢?
不害人。
所以,在陳閣老死後,他留下的情分也並未人走茶涼,諸大臣對他的後人子孫都會多給幾分情麵。涉嫌弑父的陳夢湘不提,他受蔭封超拔的次子、四孫,在各自衙門都混得很好。
諸大臣對陳瀚的觀感比較複雜。
陳瀚身為閣老長孫,被自己妻子告上衙門,成了千古以來第一個被老婆休出門的倒黴丈夫。
因他被休之事,牽扯出一場腥風血雨。他親爹死在這個案子上,他家的遮天大樹,他的祖父陳閣老也死在了這個案子上。如今他的祖父、父親都死了,二叔升任禮部右侍郎,堂弟也升了官,唯獨他,頂著被休丈夫的羞恥罵名,家產被判給了吳氏,長房長孫卻什麼都沒撈著,至今還跟著二叔府上蹭飯吃。
“傳旨京中聽事司,即刻訊問。”謝茂吩咐道。
黎洵和陳琦不對付了一輩子,此時卻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揖到地“陛下。”
聽命的羽林衛已快步告退傳旨去了。
各地皆有驛站,羽林衛會親自前往京城傳旨,不過,謝朝各州縣都有聽事司的監察衙門,織成了一張密密麻麻的飛鴿傳書大網。如提訊陳瀚這等不機密的事情,羽林衛先知會本地聽事司一聲,飛鴿出門,遠比快馬傳旨更快。
“給黎閣老手爐裡添塊炭。”謝茂對大臣的態度很溫和,黎洵隻好先憋著謝恩。
謝茂將園子裡陪坐的大臣們都看了一圈,乾脆叫朱雨給他們年紀大的幾位全都添上手爐。
昨夜下了一場雨,今日就是倒春寒,年紀不算大的李閣老爬起來就有些咳嗽,今兒就告病沒來奉駕,下邊人請示是否要把李閣老挪出園子去,隻怕過了病氣給皇帝——謝茂自然不肯,吩咐趙雲霞前去開了方子,叮囑隨行的諸大臣都注意添衣保暖。
“朕知道你們心裡想的是什麼。”
“故人之後,賢臣之後。境遇可憐,命途多舛。”
羽林衛前來複命時,謝茂正在和群臣賞春飲宴,印大鬥用草根編的小物件兒挺可愛,謝茂正學著編一隻簡單的小船,打算送給衣飛石。
他此時一邊說話,一邊低頭編草物,衣飛石就在旁邊給他打下手,遞挑選好的合適嫩草。
“七年前,陳瀚與賈生齟齬之時,他也不過十多歲年紀,是被鄉野豪富之家捧得不知天地厚的紈絝少年。誰年輕時沒犯點錯呢?何況,這賈生於此事上也不是清清白白,是賈生挑釁在先。”
“是這個想法吧?”謝茂問。
黎洵確實是這種想法。
皇帝昨夜帶了羋氏老婦與賈士廉回青梅園,賈士廉那“沒卵蛋”的故事瞬間就傳遍了。
看了賈士廉瘋癲和羋氏老邁慘狀的人或許會為賈生的遭遇唏噓,聽著轉述的人則多數不以為然。尤其是那幾位久居高位的大臣。羋氏哭訴得再是可憐,也改不了賈生無禮尋釁的事實。
賈生與嚴氏婢女私定終身,在他們看來就是個笑話。
婢女在奴籍,是主家的財產。良賤本就不能通婚。就算賈生想給婢女贖身,也出得起婢女的賣身銀子,也得看嚴家願不願意賣。換句話說,婢女和賈生半點關係都沒有,若他真和婢女弄出點什麼事來,嚴家隨時能把他告上官府。
他們不可能站在賈生的立場上去想問題。他們天然就是“貴客”思維。
試想,自己高高興興去朋友家裡做客,莫名其妙就被人暴打一頓,理由是那個打人的狂夫也看上了在自己身邊服侍的小丫頭……這不是無妄之災是什麼?
就算賈生最後被人陰害去勢,他們也覺得這“貴客”做得過分了些,但是,情有可原嘛。
若不是賈生犯病挑釁,哪裡會有此事?
知道這“貴客”是天下第一倒黴的陳瀚之後,這種遭遇無妄之災的憐憫之心就更強烈了幾分。
賈生離他們太遠了。能夠混到青梅園中貼身隨侍皇帝的幾位大臣,他們與他們的子孫後人,全都是陳瀚這樣階層的“貴客”,陳瀚再是心狠手辣口蜜腹劍,那也是他們的“自己人”。
然而,皇帝的口風很明顯。
對於皇帝而言,陳瀚和賈生沒什麼兩樣。皇帝沒有幫親不幫理的顧忌。
黎洵對陳瀚確有憐憫之心,這種憐憫卻不足以讓他與皇帝犯顏抗辯,謝茂漫不經心地哂笑嘲諷,黎洵就改了口,承認道“臣對文正公之後確有幾分情意,不過,殘害生員乃是國朝大事,臣以為應當審慎處置。”文正公是陳琦逝後,朝議禦批追贈的美諡。
謝茂沒蠢到和這幫子臣下辯論講述綱常枷鎖,他就抓著一件事殘害生員。
“男人間爭風尋釁不是罕事,兩條狗搶母狗還咬掉耳朵呢。”謝茂刻薄地嘲諷道,“賈生打他,他打賈生,這是二人鬥毆,發落到官衙,既是賈生先動手,堂官難道還能叫他陳閣老的孫子吃虧?”
“事後差遣凶徒劫殺,去勢,何等狠毒猖狂?他是以為這世上沒王法了?”
“此等殘害生員的大案,彤城縣學既已知悉,不曾徹查庇護縣中生員已是瀆職,竟敢落井下石革除生員功名,他若沒有收取陳家的好處,那就是上趕著想抱閣老家的大腿!撅臀舔腚,恬不知恥!”
“不止要查那無法無天的陳瀚,朕還要問一問當年革除賈生功名的本州學政,這官是怎麼當的?”
“他當的究竟是陳家的學官,還是朝廷的學官?這彤城的生員究竟是他一家之奴婢,還是朝廷未來之棟梁?生員十年寒窗考取的功名,憑得他隨手調弄整治,想革就革?”
謝茂口吻冷嘲熱諷,編好了一隻精致卻簡樸的小船,放在桌沿上。
本是送給衣飛石的禮物,小小一隻船放在桌上,頓時覺得有些孤零零的,決定再編一個。
他才勾勾手指,衣飛石就明白他的想法,連忙從盤子裡給他挑了兩根長而肥韌的嫩草,比較適合搭建草編小船的龍骨。謝茂對他的知情識趣也習以為常,指尖越發靈巧熟練地編第二隻小船。
這會兒滿園子大臣都不吭氣了。
陳瀚算個什麼?不沾親不帶故的。皇帝現在發脾氣要動彤城官場,在場大臣誰沒個師友同窗?誰知道這暴風會不會掃自己頭上?再替陳瀚說一句話,皇帝說不定就認為自己是護短心虛呢,不上算。
謝茂帶出來的幾個大臣裡,黎洵是首輔,李璣在病中,他就點了禮部尚書竇蜀珍提頭總掌“竇卿,這案子你看著辦了吧。”
竇蜀珍連忙上前領旨,心說,怪道李璣今早咳得那麼假模假式的,這小子會躲事兒啊!
“道乏吧。”謝茂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