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傳來一陣喧嘩,張老大帶來的一隊人馬神色冷峻鴉雀無聲,其餘幾個兵頭下轄的兵丁則章程散漫地開始了驚呼“哦喲!真是陳朝的探子?莫不是又來了個慶襄侯?”
“嘿,我們要是捉了個陳朝的侯爺,怎麼也要官升一級吧?”
“說不定是個公爺呢!”
“我看是個王爺!”
“兄弟們,準備好了啊,捉個陳朝的王爺,封妻蔭子就在今日!”
……
王爺倒是王爺,可惜不是陳朝的王爺,捉住了也沒升官的獎賞。
侍衛來稟報“十一爺,外邊衛戍軍一個叫張豈楨的兵頭,說‘請見貴人’。”
酒酣耳熱的謝茂操起紈扇呼呼刮了兩下,心情略煩躁。
前邊那個愣頭青就沒發現端倪,再來一個,怎麼就認出他是“貴人”了呢?
……張豈楨?這名字好像有點熟悉。他認真想了想,想不起與張豈楨有關的任何事。想來前幾世也大概是隨便聽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隻得放棄再想。
外邊衛戍軍數十人擠了個滿滿當當,屋子裡的樂班舞伎也終於察覺了情況不對,膽子小的淚水都掉了下來,個個戰戰兢兢地繼續動作,曲不成調,舞不成章。謝茂被這突如其來的張豈楨壞了好事,酒氣上頭也覺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煩地揮手“把人都放出去,這彈的是什麼玩意兒!”
樂班舞伎頓時狼狽奔逃,爭先恐後地搶出了廂房。
唯有龍幼株仍安安穩穩地坐在謝茂身邊,動作紋絲不亂地挽起紗羅長袖,露出一截皓腕,輕輕為謝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滿屋子急迫淩亂中,她沉靜得宛如畫卷。
謝茂終於覺得她有點兒意思了,側頭問道“你不走?”
龍幼株牽衣離席,襝衽為禮“妾告退。”你不讓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讓我走,我還想去補個覺呢,再見。
謝茂就覺得吧,這須塗虜汗的女兒,畢竟身負王室之血,氣度見識都不一般。
——留在青樓繼續做迎來送往的勾當,實在太可惜了。
強烈不建議宿主將揭必幼株作為攻略對象!
謝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麼殉死之人,聽見係統在腦內刷屏,略覺詫異為何?
須塗虜汗國滅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國!
須塗虜汗戰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畫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發賣青樓賣身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節!
這樣心誌堅定的女人,不可能為宿主殉死。強烈不建議宿主將之作為攻略對象。
聽完係統的分析,謝茂差點想給龍幼株鼓掌。
這個時代的女人,依附父親與丈夫而存活,以孝順與貞潔作為立身存世的資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親)的庇護,又失去了獲取男人(丈夫)庇護的資本(貞潔),多半都會走投無路選擇死亡。
龍幼株作為一個亡國公主,被敵國惡意賣進青樓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堅強地活了下來,甚至還能住得上胭脂樓最好的廂房,隨意差遣小丫頭伺候自己,這豈不是天大的本事?難怪係統都要給她一個“心誌堅定”的評價。
嗯,先把她撈出來吧。至於撈出來之後怎麼用,謝茂暫時沒考慮。當了兩世皇帝,天底下就沒有謝茂不敢用的人。蠻族的亡國公主算什麼?前兩輩子謝茂還用陳朝太孫當宰相呢。
“把外邊那人叫進來。”
謝茂絲毫不理會係統蠱惑他贖舞伎三飛花的絮叨。哄個妓|女給自己殉葬?還不如去宮裡找個小太監好好籠絡……呢?
※
張豈楨進屋之後,隻看了謝茂一眼,隔著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對謝茂的稱呼也很古怪“十一爺。”
屋子裡跟進來四名侍衛,緊緊盯著張豈楨,惟恐他對信王出手。聞言雖然驚訝,可也沒有絲毫放鬆。——這人認出了謝茂的身份不奇怪,謝茂又不是養在深宮的公主,衛戍軍偶然也會接一些隨行保護的差使,謝茂又是文帝最寵愛的皇子,當今最喜愛的幼弟,群星拱月,認識謝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對謝茂的稱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會這麼稱呼皇子。
何況,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謝茂的兄長當皇帝,某爺某爺該稱呼的就是皇帝的兒子了,謝茂這樣長了一輩兒的皇叔,頂多被稱呼一聲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爺”。連趙從貴、餘賢從這樣的貼身近侍,也僅在謝茂微服時化名改稱十一爺,平常都是稱呼王爺。
謝茂對他確實沒什麼印象,直接問道“你是哪家的?”
張豈楨道“小的曾給六爺牽馬守門。”
六王謝範。
那位愛詩愛馬愛風流,最愛畫美人,常年廝混在外,一身俠骨的六王爺。
謝茂和他六哥的關係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賞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決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場,注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個壺裡去。
謝範出門排場不大,輪得到給他牽馬守門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謝茂不知道這人為何會淪落到衛戍軍當兵頭,也不想問六王的私事,指著乾淨的酒碗,讓朱雨斟了一碗酒,賞給張豈楨,說“你是六哥的門人,認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衛戍軍抓進去,你是抓呢,還是抓呢?”
……能不抓嗎?張豈楨充滿彪悍氣的臉上抽搐一陣,一口將賜酒飲儘“抓!”
“……”
衣飛石的母親雖是梨馥長公主,可這位公主畢竟是養的,他怎麼敢叫舅舅?
謝茂在馬上俯身,湊近衣飛石耳畔,輕笑道“你在我耳邊輕輕叫一聲,我聽見就行了。叫不叫?我數三聲,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就在衣飛石耳畔縈繞,鬨得這少年半個耳朵緋紅,可也隻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著他,怎麼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謝茂遺憾地直起身來,從衣飛石手中接過韁繩,“那我就走了。”
衣飛石緊緊抿住下唇,緊張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為不能親近神駒難過,又似乎很擔心自己的違逆會讓謝茂不悅。
謝茂前幾世見慣了冷峻從容的衣大將軍,陡然遇見這個還生澀稚嫩的小衣飛石,隻覺得好玩有趣又可愛,特彆想揉兩下,欺負兩下。故意撇下眉峰,輕哼一聲,雙膝夾馬小跑兩步,又突然駐馬回頭,說“真的不叫?”
衣飛石似被他飛揚的目光刺傷,低頭道“……卑職不敢。”
“馳風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馬駒,我還沒想好送給誰。”謝茂突兀地說。
衣飛石終於有點按捺不住了。騎著馳風跑一會兒跟領一匹帶著神駒血脈的小馬回來,這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馬,又覺得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謝茂歎息道“看來是沒人想要了。”
他作勢要打馬離開,衣飛石慌忙小跑著追了上去,緊緊抱住馬脖子“要!想要!”
謝茂就含笑眯眼盯著他。
衣飛石小聲喊了一句,謝茂聽不清,複又趴下伏在馬背上,“你在我耳邊喊一聲,要乖乖的,甜甜的。”
謝茂隻比衣飛石大一歲,仗著發育早,看上去比滿臉稚氣的衣飛石成熟些。不過,也僅僅是成熟一些。此時非要在衣飛石跟前端長輩的架子,逗得衣飛石麵紅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聲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飛石緊張地盯著謝茂,謝茂卻搖頭,“不甜麼。”
衣飛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離得頗遠,將嘴湊近謝茂耳邊,學著自家阿妹琉璃撒嬌的口吻,儘量甜軟地喊道“……信王舅舅。”
湊得太近,少年溫熱的嘴唇在謝茂耳尖輕輕擦過,隨之而來就是一縷熱氣。
擦!謝茂頓時覺得……不、好、了。
本想讓衣飛石騎自己的馳風回去,這會兒謝茂也不敢下馬了,輕咳一聲,儘量掩住身下的尷尬,說“好吧。那小馬駒就送給你了。不過,你得親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馬駒是崔馬官自幼照料長大,你若要領它走,總得和它的‘崔媽媽’打個照麵,有囑咐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