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茂也不裝傻了,一句話點明“小衣說,昨兒您下口諭,傳衣大將軍進宮。”
“朕不曾下這道口諭。”皇帝即刻否認。
“他家也知道這‘口諭’蹊蹺,衣大將軍沒輕動,就讓小衣帶人進京聽命。進京時天黑城門關了,他叫門,守城那校尉二話不說拿箭射他。”謝茂輕嗤一聲,“還好來的是小衣,皇兄細想,若來的是衣大將軍,叫門先挨一頓箭雨,這事兒怎麼收場?”
皇帝沉吟不語。
謝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穩不張,不帶一絲煙火氣,心中暗暗不屑。
他對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慣了心機,習慣了猜疑,麵上粉飾得光風霽月,其實胸襟氣度都顯得小了。似衣尚予這樣平定天下的絕世悍將,皇帝駕馭不了。他隻能囿於朝堂之間,玩些猜疑製衡的把戲。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測,謝茂卻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經慌了,他還沒做好對付衣尚予的準備,卻有人想要挑起他與衣尚予的紛爭,他既害怕驚動了衣尚予,又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亂了他的布局。
如謝茂所料,皇帝不會徹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會讓勾結陳朝的罪名現在就落在衣家人的頭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後,再來翻今天的舊賬,倒是皇帝做得出來的事。
“小衣是個耐不住事的暴脾氣,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謝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陳朝探子往聖安門跑,可把他嚇壞了,本來不肯與我睡的,我說幫他向皇兄求情,不問他殺人之罪,他就答應與我睡了。”
謝茂說的都是真話。
他哄衣飛石說,他能指證被殺的守城校尉與陳朝勾結,他能指證個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過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邊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後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個,消息都會迅速傳回三大巨頭耳中。栽贓陷害這種技術活兒,皇帝才是熟練工。
至於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飛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麼意義?
皇帝要殺衣尚予那是沒商量的事。
所以,謝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誠了,怎麼給衣飛石脫罪,就讓皇帝去操作。
皇帝絲毫沒懷疑謝茂的用心。謝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對他沒什麼戒心。此時謝茂滿臉癡笑自覺賺了個媳婦兒,皇帝則慶幸,幸虧幼弟覬覦衣家的小子,將這場可能的衝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兒保全衣飛石。可保全衣飛石的理由呢?無緣無故對衣飛石無條件地保全,這件事辦得太越線了,更類似於一句俗諺,無事獻殷勤。
現在好了,謝茂看上了衣飛石,皇帝來辦事,謝茂擔名兒,皆大歡喜。
心中有了決斷之後,皇帝眉宇間鬆快了不少,沉聲道“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朕。前夜城外客棧廢了楊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謝茂將臉一撇,不耐煩地說“是我怎麼啦?他還敢來告狀?”
“放肆!”皇帝怒斥。
謝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禮,道“皇兄,此事彆有內情,恐怕嫂嫂傷心,還得請皇兄與我做一出戲。”
※
皇帝往長信宮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宮時,早朝也才稍微耽擱了一會兒。
今日小朝會,皇帝在玉門殿聽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來站班,蓋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衝擊城門,相關衙門忙了一宿都沒闔眼,這會兒幾個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頭接耳,交換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著來了。他在玉門殿內還有個位置,承恩侯世子楊靖、庶子楊竎,則被安置在側殿廊下,隨時等候傳見。
皇帝駕到,鼓樂齊鳴,站班太監宣禮之後,內閣與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謝茂跟著皇帝禦輦一齊到未央宮,皇帝去玉門殿聽政,他則直奔西側殿。
楊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邊的小茶幾上還放著一塊栗餅。——這是專供給玉門殿上朝議政的各位大臣們充饑之用。這還不到中場休息的時候,小太監們討好楊皇後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麼?
玉門殿又不開火,撐死了有個茶房,專給皇帝茶水。連皇帝議政時餓了也是吃這種栗餅,這就是議政大臣們的頂級待遇了。
謝茂就看不上這一點兒。裝的什麼清貧逼!他當皇帝的時候,直接在太極殿燒火鍋,吃得內閣幾位滿嘴流油,也沒耽擱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鬨得一臉苦逼,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賢?就圖個名聲好聽?沒勁。
見謝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監都紛紛磕頭,楊靖也訝然起身“十……”
一句話沒說完,謝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進他心窩!
“你——”
躺在榻上的楊竎掙紮起身,然而雙腿無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場的小太監都驚呆了,宮中奴婢都受過嚴格的訓練,哪怕眼見信王殺人,也沒人鬥膽高聲喧嘩,最驚恐的小太監也隻是不可思議地看著謝茂,再看緊緊插入楊靖心窩的匕首,捂著嘴往後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衛聽見了楊竎的吼聲,即刻前來查看,見狀冷汗瞬間就飆了出來!
“王、王爺……”四五個羽林衛圍上來,另有一人飛奔出去,找頭兒報信去了!
楊靖此時還未斷氣,緊緊掐住謝茂的手,眼中充滿了絕望與不信“為……”他想問為什麼,隻說出一個字,就看見謝茂神色冷漠地抽手。
他知道匕首拔出他就會死,他不想死,可是,他渾身失力,阻止不了謝茂抽刀的手。
那一瞬間,他眼中充滿了對生存的渴望,這渴望甚至遮掩了他對謝茂的怨恨。
換了任何一個人,看見他這樣眷念與絕望的目光,心肝兒都要顫動一下。
謝茂不是普通人。他知道楊靖是怎麼一個人渣,也知道留下這個人渣會害多少人命,他曾想過用哪一種方式為慘死的華林縣衙諸人與徐鄉百姓報仇,最終,他選擇了最簡單直接的一種。
——怪隻怪,楊靖在陳朝探子這件事上,做了太多的手腳。
若他沒有指認殘害楊竎的歹人是陳朝探子,就不會有人假傳皇帝口諭騙衣尚予進京,也不會有衣飛石射殺守城校尉一事,甚至也不會有兵馬司搜城,搜出一場大火、一場外族探子占領甕城的禍事。
林林總總,都踩上了皇帝心尖最不能碰觸的底線——衣尚予。
謝茂不知道假傳口諭是誰的手筆,也不知道守城校尉率先攻擊衣飛石是收了誰的好處,他知道,皇帝多疑。不管這些事是誰乾的,皇帝都會懷疑楊家不乾淨。
皇帝起了疑心,證據就不再重要了。
何況,以皇帝愛麵子的脾性,他也不會準許徐鄉之事曝光。
所以,謝茂選擇,——親自削他。
※
我爹是皇帝,我娘是太妃,我哥是皇帝,我自己是一等王爵。
我想殺個人,你們就說怎麼辦吧?什麼?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不好意思,勞資不是王子,勞資是皇子,皇帝是我親哥,我在八議1之列。
謝茂一臉光棍地跪在玉門殿內,滿朝文武大臣都忍不住想要捂臉。
親弟殺了親小舅子……真替皇帝心累啊……
皇帝想冊立嫡子謝琰為儲君的意圖很明確,資曆老又沒兒子的石良娣是皇後心腹,登基就給了個貴妃位,吳良娣育有皇次子,兒子、資曆、位分都有了,可貴妃位置隻有一個,她隻能進第二梯隊,偏偏上頭有個不是太後勝似太後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這輩子都不會在淑妃位分上擱人,吳良娣隻得再退一步,隻封了個德妃。
李良媛給皇帝生了長子,也是東宮老人,破格冊為賢妃,混進第二梯隊。
其餘幾位東宮良媛中,皇四子母餘良媛冊順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冊寧妃,按部就班地升職,誰都沒能越級一步。
八妃之中,除卻空置的淑妃外,隻剩下惠妃、康妃兩個位置。
——準確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經被皇七子生母惠嬪預定了。
被冊封的幾個嬪位中,有封號不過兩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嬪紀氏,另一人就是惠嬪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卻無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嬪這輩子就這樣了,惠嬪卻是前程光明。——隻待熬夠了年資,不出差錯,如今的惠嬪就能順利晉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順妃、寧妃,遲早也會被她壓在腳下。
惠嬪言氏,東宮時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歲。擱普通人家裡,這年紀的婦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後宮裡這一水兒的年資深厚的高位妃嬪相比,言氏年輕得讓人眼前一亮。
惠嬪一向抱皇後大腿抱得死緊,每天都是最早一個趕往長秋宮向楊皇後請安。
這一日,惠嬪照例帶著宮人散著步款款步入長秋宮門,恰好看見皇後儀仗匆匆忙忙地往長信宮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這天是剛亮吧?
惠嬪錯愕地問身邊的大宮女“這是什麼時辰了?我竟來遲了嗎?——今天也不是給太妃請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後早逝,繼後在長秋宮中也沒住上幾年就薨了,從此文帝就再也沒有立後。
皇帝是文帝繼後獨子,登基之後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為淑太妃,請移居長信宮。——長信宮是謝朝曆代太後居所。礙於禮法,皇帝沒能給淑太妃上皇太後尊號,然而在皇帝的後宮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個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楊皇後就會帶著來給她請安的妃嬪,一起去長信宮中拜望淑太妃。
至於楊皇後自己,閒著沒事兒的時候,經常溜達去長信宮中與淑太妃作伴。惠嬪經常混在楊皇後身邊,妥妥的就是楊皇後的小跟班,十天裡倒有五六天都跟著楊皇後在長信宮裡打葉子牌。
大宮女忙道“這才卯時剛過,娘娘怕是有什麼事要和太妃商量。”
確認了不是自己睡昏頭之後,惠嬪才鬆了口氣,身姿款款地扶著大宮女繼續往前走“那咱們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給娘娘磕頭,沒事兒咱回去睡個回籠覺。”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麼事兒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宮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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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皇後確實被震得頭昏眼花,坐在鳳輦上人都是懵的。
謝茂是淑太妃的兒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楊皇後看著長大的。淑太妃生子後體弱,謝茂繈褓中就被她抱進了東宮,又因淑太妃當時主理六宮事,一邊忙著轄治宮權,一邊又得幫著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風,幾乎無暇照顧謝茂,撫育謝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轉到了楊皇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