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麵前,站著一個渾身神光璀璨、衣衫流淌著白雲的人。
那人有著觸目可知的絕倫清雅,說不出的神俊氣派,站在黑暗虛空之中就似天地間唯一的光,讓人不得不心生愛慕崇拜。然而,這人身上沒有一絲活著的氣息,他靜靜地閉眼站著,仿佛一具死屍。
謝茂暫時遺忘了外界的一切,心中隻有這個空間所見。
他看著那具沒有生氣的屍體,心想,他就是我啊。他甚至還有心思想,原來我這麼好看?
這種感覺非常難以描述,謝茂隻需要看著站在麵前的身體,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那是篤信自己、愛護自己的感覺,沒有人會害怕自己的手臂和腳趾,也沒有人會對自己的手臂腳趾生出惡意。
他還想,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處?我該怎麼幫幫我自己?
他伸手溫柔地理了理對麵自己肩上落下的一絲長發,就在這個時候,一直閉著眼睛的自己,睜開了眼!他也沒有覺得驚嚇和惶恐,反而覺得很親切。原來我睜開眼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你想把我關起來?”對麵的謝茂說。
謝茂原本極其忌憚君上,在這個小空間裡,他對自己根本生不起忌憚之心。
他就是我!
我為何要忌憚自己?
“何必明知故問。”謝茂回答,聲音中還帶了一絲放鬆的笑,半點不緊張。
“你就是我。”對麵的謝茂伸出手,輕輕撫摸著謝茂的臉頰。
“你就是我。”謝茂也伸手撫摸著對麵謝茂的臉頰。
“我知道你會這麼做。”對麵謝茂神目之中蒼遠遼闊,有諸天諸世界翻轉,卻沒有一絲謝茂該有的溫度與情愫,他微微轉目,視線落在謝茂的身上,“我等了很久。”
謝茂突然驚恐地發現,他和對麵的謝茂互換了位置!
他看見原本滿身神光白雲的對麵謝茂,穿著他的浴袍內褲,變成了他的模樣!
他再低下頭,發現自己滿身流雲闊袖,奢華的衣料上流溢著洋洋神光!他的手,膚白如玉,透著晶瑩的光澤,乃是一等一的無垢神體!聖人之軀!
“你給我回來!”謝茂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圖,他奮力想要掙脫。
卻隻見漫天磚頭瘋狂襲來,瞬間砌成一麵無邊無儘的高牆,將他和已經離開的謝茂隔開在兩麵。他瘋狂地往外爬,無論他上天還是下地,那麵牆都會自動延伸,牢牢地把他攔住。
“還有一塊磚,我還有一塊磚沒有砌上去……”謝茂冷靜下來,開始尋找最後一塊缺磚的地方。
那麵牆是他自己砌的,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最後一塊磚缺失的地方,正要衝過去,就看見對麵的謝茂衝他微微一笑,手上一塊磚,穩穩當當地把牆——填上了。
謝茂隻覺得眼前的一切倏地黑暗,四麵八方隻剩下牆。
他絕望地大喊“啊——”
牆是謝茂設計的。
牆是謝茂親手所砌。
所以,謝茂知道,他找不到破綻,他被自己困住了!
他原本用來困住君上的牆,隻差一步就能困住君上的牆,被君上提前一步先下手為強,生生調轉了內外,沒能困住君上,反而被君上困在了牆內!
他奮力撞牆“你給我回來!你想乾什麼?你想乾什麼?!”
※
熱水從花灑中傾瀉而下。
謝茂感覺到水流緩緩滲透自己的頭發,頭皮被沾濕,貪婪地吮吸著水分。
他長久地站在花灑之下,任憑水流衝刷身體,緩緩呼吸著新古時代的空氣,聽著風中傳來的每一個細微的聲音。
大約是在浴室裡待的時間太久了,衣飛石進來詢問“先生……”
謝茂一手抹去臉上的水漬,微微抬頭。
衣飛石臉上輕鬆的表情倏地凝固,臉上血色儘褪,慌忙低頭不敢再直視謝茂□□的身體。
那不是先生,那是君上!
“出去。”謝茂吩咐。
這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憤怒與嚴厲,可也絕沒有一絲繾綣溫柔。
衣飛石將額頭輕輕碰地,施禮之後,恭敬無聲地退了出去,出門時,順手將浴室門帶上。
謝茂繼續站在花灑下,享受著水流的衝刷。溫柔的水流,能幫助他更快更好的適應這具皮囊。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謝茂才關掉花灑,輕輕揮去身上的水漬。
他使用小法術的技巧遠非記憶不全的謝茂能比,打理好身體之後,他換上衣飛石準備的浴袍。
出門時,臥室已經被衣飛石收拾得一絲不苟。衣飛石自己更是穿戴整齊,衣褲鞋襪領帶手表一件不差——和從前在謝茂跟前隨意披著睡袍的模樣截然不同。
見謝茂出門,衣飛石的身體朝向很恭敬地隨著謝茂的走向轉變,直到謝茂在沙發上坐下來,他才端著新砌的茶水上前,雙膝落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茶水從茶盤裡端出來。
謝茂取茶抿了一口,又放了回去。
衣飛石脊背挺直,冷汗浹了一背,扣緊的襯衣袖口稍微有點不舒服。
他知道,這是因為太緊張了。平常這袖口的角度是很舒適的,放鬆狀態下一切皆好。
“抬手我看看。”謝茂突然說。
衣飛石不明所以,將雙手舉起,就在此時,他突然看見了自己手上的兩枚婚戒。
謝茂已經把他戴著婚戒的左手握在手裡,將他手上的兩枚戒指看了半天,問“你在茶裡放九轉迷心種子,就是為了這個?”
被君上質問了一句,衣飛石連傷心的感覺都沒有。正麵對著君上,他隻有恐懼和害怕。
這隻手落在君上的手裡,他就像是被天地窺伺的小動物,動都不敢動一下,腦子裡一片空白。
事實上,君上也沒指望他回答什麼。一句話問完,下一秒,君上就將衣飛石指間兩枚婚戒擼了下來,順手折斷了他的手指。
衣飛石隻覺得無名指一股劇痛,身體下意識地忍住了□□,隻有冷汗從額上淌下。
他的手,是握劍的手。
一向不算特彆漂亮,卻很穩定有力。
如今左手無名指用一種怪異的姿態向上折起,與其餘四根手指朝向截然不同的方向。衣飛石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第一次輕聲溫馴卑弱地開口“臣死罪。”他不著痕跡地將左手收回來。
謝茂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看得衣飛石連跪都要跪不住時——
叩叩叩。
花錦天敲門,在外提醒“師父,師叔,馬上十一點半啦,太子的車也到了。”
衣飛石不認為君上會把太子放在眼裡。
很意外的是,謝茂居然放棄了繼續訊問他。
謝茂起身時,睡袍瞬間變成了可以待客的正裝,他親自打開了門,隨著花錦天的指點出去了。
花錦天覺得師父今天怪怪的,問道“師叔不一起嗎?”
謝茂並不理會他,神色淡然繼續往前走。
花錦天頓時覺得師父更怪了。這是怎麼了?不喜歡辦壽也不用這麼生氣吧?掛著一張臉去見給自己賀壽的賓客,這不是辦壽是結仇啊!
衣飛石這時候才匆匆忙忙跟出來,他倉促處理了一下左手的傷——君上故意留下的傷,任何丹藥法術都無法痊愈,衣飛石隻能將折斷的指骨勉強矯正回來,戴上一隻無織手套,稍作遮掩。
“師叔,你怎麼也……”花錦天很奇怪,師叔怎麼也臉色不對。
“你去吧,先生身邊我來服侍。”衣飛石將花錦天支開。
君上此時已經是暴君脾氣,動輒殺神滅仙,對人類更是沒有什麼好感,否則哪有滅世之說?底下人一句話說得不對,或是端茶倒水的姿勢不對,君上都可能喝令拖出去打死。
曾經的衣飛石是唯一能讓君上手下留情的對象。
如今左手無名指的骨折處仍有劇痛。衣飛石心想,隻怕再沒有能讓君上肯留情的人了。
他也隻是等待君上處置的罪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