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接近沸點的茶湯漸漸地涼到八十度,謝茂才接茶試了一口“茶不好。”
衣飛石下界可沒有像謝茂那樣帶上亂七八糟的一堆東西,謝茂喜歡從隨身空間裡掏吃的喝的,卻沒有給他發一批——發給衣飛石,豈不是叫衣飛石隨時伺候他的意思?平日裡都是謝茂端茶出來,或是想喝這個,那個,就取出來叫衣飛石去準備。
衣飛石主動給謝茂沏茶,多半都是家裡準備的。容家和中南府送來的內供,味道也很不差。
講道理,這茶葉能給太子喝,哪裡就差了?無非是阿舍手藝不好。
謝茂非要說茶不好,衣飛石也不敢抗辯,輕而溫順地說“是臣疏忽。這就給君上重新準備。”
謝茂居然真的把茶杯遞給他。
衣飛石捧著隻喝了一口的茶杯再三磕頭,膝行退了兩步,方才回到茶桌前,重新沏茶。
他明確地領受到了被刁難的惡意,他知道君上在懲戒自己。
他很熟悉君上。可是,眼前這個君上心思莫測,他都弄不清楚怎麼回事了。
若是君上沒有生氣,應該會直接詢問當初九轉迷心種子之事,略施薄懲也罷,輕輕饒過也罷,這時候已經有結果了。如果君上生氣了,無非是裂顱折頸之罪,不會準他辯解苟活,這時候也該有結果了。
——君上處事乾淨利落,從不拖泥帶水。這不是君上的脾氣。
左手無名指斷折之處,已經高高地腫了起來,衣飛石知道,他應該馬上處理傷處。
可是,君上等著喝茶,他哪裡有機會?
重新更換了另一盒茶葉,衣飛石迅速準備好第二盅茶,再次奉於謝茂跟前。
謝茂倒也沒有淩遲碎剮地搓磨他,見他跪在跟前低頭奉茶,頸項還有冷汗洇入襯衣領口,模樣很有幾分狼狽了,上下看了一會兒,手裡多了一枚圓溜溜的東西,落入茶杯裡。
“你喝。”謝茂說。
那東西滾入茶湯時,衣飛石心肝顫動了一下。
他奉茶時恭順地低著頭,看不見茶裡多了什麼東西,可是,他能想見。
君上要殺他,用不著下毒。那還能是什麼?九轉迷心種子。這個想法讓衣飛石心如刀捅。自己曾犯下的過錯,卻不許受害者說,不許問?沒有這樣的道理。
衣飛石忍著苦澀將雙手放低,正準備從命飲那杯加了料的茶時——
“很意外?”謝茂問。
茶杯裡並不是九轉迷心種子,而是一枚菰河蘭花的伴生果實。
這種果實用於消腫祛瘀,有鎮靜收驚之效。大概意思麼,他折了手指,腫得厲害,將這顆果子吃了就能舒緩一些。
這是好意麼?當然不是。
如果謝茂想要給衣飛石療傷,他有一萬種方法讓衣飛石立刻痊愈。
這是誅心。
這是折磨。
他知道衣飛石心中的愧疚和痛苦,故意讓衣飛石誤認為他在茶裡丟了九轉迷心種子。
當衣飛石本就負疚痛得難耐時,揭蓋有驚喜,是你衣飛石做賊心虛,把我給你療傷鎮痛的河蘭果當作九轉迷心種子。衣飛石能拒絕吃這枚河蘭果嗎?衣飛石不敢。衣飛石隻能吃下去。
這枚河蘭果不能真正治療他的斷指之傷,隻能在他原本負疚的心中再捅一刀。
明明受了嘲諷,還得感恩戴德。
——因為,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君上。
衣飛石看著那顆泡在茶裡的河蘭果,圓溜溜一顆,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他默默將茶飲儘,河蘭果嚼在嘴裡就似蓮子,清甜甘香,嚼儘沒有一點渣滓,儘數咽下。
“臣謝君上寬仁。”衣飛石額頭觸地,姿態低,身段更低。
他跪在地上。
謝茂就看著他的背影。
“小衣。”謝茂說。
這一句“小衣”喚得衣飛石頭暈目眩,甚至分不清天上人間。
君上喚他“小衣”,先生也喚他“小衣”,先生自然對他愛寵至極,君上呢?衣飛石有長達數萬年的記憶,那個喚他“小衣”的君上,對他的愛重並不比先生少多少——
他們唯一的區彆,就是會不會在衣飛石麵前褪去衣衫,與衣飛石做親密的事,僅此而已。
額頭抵在地上,暈眩漸漸遠去,衣飛石低聲道“臣在。”
“你是我最親愛的人。”謝茂說。
衣飛石將額頭死死抵在地麵上,不能回答。
謝茂甚至能看見衣飛石渾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那一句“最親愛”讓衣飛石太痛苦了。他說了真心話,衣飛石卻在為自己對“最親愛”的辜負而痛苦。
謝茂的聲音似是低了些“我很不願意傷害你。”
這句話的意思,通常都是,對不起,雖然不願意,但我還是要傷害你。
這句話宣判了死刑。
衣飛石甚至沒功夫去關心自己的想法和情緒,他一顆心都是謝茂這句話裡幾乎淡不可聞的低落,謝茂說了兩句話,落在他的耳朵裡,就是他傷害謝茂的全過程。
我是君上最親愛的人,我辜負了君上的信任,謀害了君上。君上不得已要處置我了。
他關心的竟然都不是自己要被處死了,而是處死我君上會難過,我竟讓君上如此不得已。
謝茂隻用兩句話,就奪去了衣飛石的一切自我。他隻關心謝茂如何,不在意自己如何。
“臣無顏再見君上。”衣飛石連臉都不敢抬,低聲下氣,“謝罪的話臣已然說過一次,無顏再提。臣的軀殼在何處,君上也已經知道了。隻求君上儘早忘了罪臣,不再為臣怒恨傷懷。”
他腦子裡終究還是翻湧起無數與謝茂親昵相處的過往,那一切都要隨著他的死亡消散了。
“是臣辜負了君上。對不起,君上。”
謝茂看著他傷心,眼底卻無一絲情愫,僅有諸天遼闊。
“是傷害。”謝茂糾正了衣飛石的想法,“小衣,我不會殺你。”
※
牆內。
謝茂恨得咬牙,是啊,你怎麼會殺了小衣。你得留著小衣對付我呢!
趁著外邊那個謝茂傻逼兮兮獨坐一桌吃飯、和太子談判、逼衣飛石沏茶的時候,謝茂已經大概想明白了。他倆畢竟是同一個人,思維方式總是相同的。
君上做好了打算帶著物資下界,連他砌牆都是君上早就算計好的,還說什麼等很久了……
如果砌牆這件事在君上的計算之中,謝茂的出現必然也在君上計算之中。
問題的重點是,君上為什麼要這麼做?
君上為什麼要讓自己失去記憶,出現另一個生長在修真大學時代,穿越到謝朝和衣飛石談戀愛,又砌牆打算把自己關起來的“謝茂”?君上把這個“謝茂”關在牆裡麵乾什麼?
——如果君上隻想把這個“謝茂”關起來,那麼,其實一開始,君上完全可以不讓“謝茂”出現。
君上讓“謝茂”出現了,“謝茂”的存在意義,就絕不是被關在牆內。
外人或許不理解君上的腦回路,曾經把君上鄙視辱罵成毫無執政能力的謝茂覺得,悲哀地覺得,萬般不願意可是不得不承認地覺得,他居然竟然能理解啊!
※
謝茂說,小衣,我不會殺你。
衣飛石絲毫沒聽出這句話裡的殘酷,他一直緊繃的神經炸開,一顆心也沉了下來。
他膝行上前兩步,哽咽道“臣謝君上寬仁。願領責罰。”隻要能活下來,哪怕不能再守在先生身邊,也還有希望在。何況,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應該不會被驅逐。
他這樣感恩戴德,恨不得將骨頭血肉都一寸寸剔下來,任憑君上泄憤賠罪,謝茂也絲毫不見動容。
※
牆兩邊。
那麵牆是真實存在的,將謝茂堵在裡邊,可是,它又似乎沒有實質,可以變得透明。
外邊的謝茂看著牆內的謝茂。他的眼神一如往常,有諸天諸世界翻湧,卻沒有一絲情愫,直到牆內的謝茂用挖苦的眼神看著他,他才說“你是不是很心痛?”
“你折磨自己是不是很痛快?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是個抖!”謝茂挖苦道。
“我今天隻折了他一根手指。”外邊的謝茂說。
折一根手指還不夠嗎?謝茂喘了口氣“你不要再說了。你想什麼,我清楚,你會做什麼,我也清楚。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出去的!你先不要動小衣……你不要動他。”
外邊的謝茂看著他,搖搖頭,說“我不動他,你出不來。”
“我出得來!這是我砌的牆!我能想得到辦法出去,我能收拾你!”謝茂似是是抓住了痛腳。
他和外邊的謝茂就是同一個人,他們都知道對方的底線和手段,所以,在彆人麵前,謝茂可以裝大尾巴狼,在自己麵前,他裝不了。
他知道自己會有多狠,他也知道自己如果處在對方的地位,會做什麼,這才讓他恐懼。
“你給我一點時間……”謝茂唯有乞求自己的悲憫,“不要動我的小衣。”
外邊的謝茂看著他,問“你就是我。”
——你如果是我,你會怎麼做?
謝茂瘋狂地拍打高牆“不要動他!不要欺負他!他那麼愛你,你不能那麼無恥辜負他……”
外邊的謝茂頭也不回,隻留下淡淡的一句話“想保護他,儘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