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堂。
這裡是君上日常起居常用的古木堂。
他曾在這裡陪君上說話消遣,守著君上千年萬年,也曾在這裡親自喂君上喝了那盞帶著九轉迷心種子的灩湖春茶。他明明已經為過往的錯誤受過了懲罰,得到了饒恕,為什麼心中最真實的牽掛,還是空蕩蕩的古木堂?!
這不是普通的古木堂。
這是一間失去了主人的古木堂。它的主人仿佛離開了千萬年之久,屋內一片死寂。
這件事不是已經過去了麼?我為什麼還是如此牽腸掛肚、不能忘卻?
衣飛石心中掀起的波瀾並不影響他行事,他跟著白小青勘驗過身份,進了陰庭大門,朝十方殿走去,還能一邊走,一邊口吻平常地問“你知道是什麼人把明月照鑒盤放在宮門之前?”
“我不記得了。不過,那東西冷不丁看一眼就能把人驚個倒仰,放在宮門口就是個禍害。能安安穩穩地在那裡放了那麼多年,沒人提議搬走,也沒人偷走搶走……你算算地府裡有幾個人能有這份能耐?”白小青反問。
衣飛石和白小青的看法很一致。
明月照鑒盤是很厲害的人心至寶,可它真的不適合放在宮門之前。
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可碰觸之處,有些人藏著的是一生最珍愛的溫暖與幸福,有些人藏著的則是難以承受的艱難痛苦。宮禁壓力極大,侍衛處希望所有人進出宮禁時都情緒冷靜、理智淡定,往宮門口放這麼一麵可能讓人心神大亂的照鑒盤是怎麼個意思?怕精神病不受刺激不能百分百發病嗎?
“不過,”白小青話鋒一轉,“劉判在地府那段時日,每次入宮都會在照鑒盤前多站片刻。”
劉敘恩心中最真實的牽掛是什麼呢?他的師父?他的師弟?
他每次進宮都要多站片刻,他是不是在提醒自己,鞭策自己,警告自己一定要更努力?
衣飛石沉默。
“您是先去文書處看看,還是……召幾位將軍來見?”白小青問。
十方殿近在咫尺,不過,那是朝拜大殿,平時輕易不啟用。陰天子處理公務一般是在奏事殿。
劉敘恩回歸陰庭之後,將處理諸事的辦公點放在了文書處。這是很明顯地自謙,表示自己絕沒有篡立之意,依然臣服輔佐陰天子,卑身僅作文書之用。
白小青在用一種極其隱晦的方式替劉敘恩求情。試圖喚起衣飛石的憐憫與舊情。
衣飛石看著闊彆已久的十方殿,說“文書處召見。”
文書處的奏事不一定準確,但書麵是的參考還是要看,叫來熟悉情況的外臣問問更清楚。
白小青吩咐一聲,身邊就有鬼差一溜煙跑了出去,負責通知各位鬼將來覲見。
她陪著衣飛石登上玉階,往西路去了文書處。
此地名為文書處,其實是秘書參讚之用,正兒八經的文書庫房雖也歸此統管,庫房並不在此。
這時候的文書處還有鬼差來來回回忙碌,白小青引著衣飛石從側門進去,與正院隔了一道牆,裡麵是個種植著陰花鬼草的清雅院子,白牆竹影燈色昏,略顯鬼氣森森,這裡是沒人的。
外邊景色不錯,白小青把門一推開,衣飛石就差點窒息了。
正常人不可能把一間屋子搞得這麼亂!亂得讓人無從下腳。
“哎哎哎,您稍等一會兒!”白小青連忙把麵前的奏本草稿紙撿起來,試圖清理出一條路,“我最近也太忙了,上麵忙,下麵也忙……平時沒什麼人來,我就沒收拾,反正隨時都要看……”
就這麼東邊鋪完西邊鋪,桌上鋪完榻上鋪,什麼東西都攤開來放著,方便找?!
毛絨絨興奮地撲了上去“好吃的。”
“你是不是傻啊全部都是紙有什麼好吃的?你說來地府了你要吃個鬼我還服氣一點!”鎧鎧連忙拽住它一綹毛,毛絨絨還是不老實,奮力往前掙紮,鎧鎧乾脆把它抱了起來。
白小青從奏本堆裡找出幾瓶黃泉精粹,扔給鎧鎧“喂它一回就賴上我了!”
衣飛石不得已施用了幾個分類整理的咒文,方才把這間不算小的屋子整理了出來。
白小青的東西分為陽間陰世兩類,陽間的文檔主要是修真大學教學所用,更大部分還是世界各地婦孺含冤身死的案子,她依然沒有放棄調查和報複。陰庭的東西很單一繁多,基本上都是各地彙報來的情況,比如某地勢力a和勢力b開始乾仗,誰獲得了勝利,獲勝方目前狀態……
劉敘恩來得匆忙,去得更加匆忙,目前的陰庭根本無法對鬼府進行強有力的統治。
衣飛石取出一具謝茂製作好的傀儡,調整了幾個參數,讓傀儡去做情報分析。
他則推開頂牆的書櫃,露出上邊懸掛的一幅賞善罰惡壁畫,指尖輕輕一點,壁畫霎時間變成一幅完整的九幽十地輿圖。又在一個看似虛無的地方輕輕一點,欲投胎的陰魂與有陰職的鬼差就變成了不同顏色的標記,密密麻麻地顯示在輿圖上。
白小青很震驚地看著這一切“我才說要引進先進科技提倡鬼府無紙化辦公,原來咱們這麼先進的嗎?陰魂還能自帶定位係統?”
鎧鎧得意地說“這可是我主子的地盤。”
衣飛石已經操縱牆上的輿圖,露出福慧資糧的種植情況以及耕地使用情況。
“這麼看起來,把所有插隊投胎的陰魂全部消化掉,需要大概二十年時間。”
鎧鎧瞄了一眼就給出大概數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也不是很嚴重嘛。”
白小青也鬆了口氣“真的嗎?我還以為這得堵上千兒八百年的。二十年也就是一代人時間,大概也耽誤得起?”
“這是最理想的情況下。”衣飛石打斷了他們的幻想。
“所有的福慧資糧耕田種滿,不缺種子與灌溉,收獲全部用於輪回。”
這可能嗎?
目前陰庭掌控的範圍有限,外邊各大勢力的福慧資糧田地可不會讓投胎的陰魂隨意使用。
願意把田地租賃給陰魂,允許陰魂賒欠種子和賃田費用,在收獲福慧資糧時按約定的數額收取田獲,這是田多魂少、地主們競爭激烈時候的條件。
如今陰魂大肆湧入,輪回池停擺,認為陰天子隕落、劉判再度失蹤的勢力頭領不在少數。就白小青收到的情報而言,已經有鬼主強擄陰魂回去種田,這部分田獲根本不可能進入輪回,直接就孝敬擁有地盤的鬼主了。
——如果陰庭再不做出反應,這麼做的勢力隻會越來越多,“講道理”的會越來越少。
衣飛石一邊看,一邊在輿圖上畫圈。
這麼多年沒動彈了,到底還是得重操舊業。底下不聽話怎麼辦?不服就乾唄。
不就是打個江山麼?
至於修為不夠的問題,反正先打,打不過了,再去取回神軀。終歸最後還是要調整輪回池的。
幾位鬼將聯袂而來時,衣飛石也已經在輿圖上做好標記了。
他一轉身,從書櫃後邊出來,看見齊齊起身的幾位鬼將,兩邊都露出了震驚之色。
白小青派鬼差去請諸位鬼將時,並未說明情況。
她代劉敘恩傳話時也是這麼個流程,召集眾人公開傳話,不會私下“傳達命令”。
陡然間在陰庭之中看見了失蹤已久的故主,這五位鬼將都驚呆了。這五位鬼將都是劉敘恩的舊部,同樣也是衣飛石看著提拔起來的陰庭中堅,在陰天子門下或許沒有嫡傳弟子的身份,說是記名弟子也不為過。
伏與太鳳站在最前,直接就懵逼了。跟在後邊的灰、控弦、不殺也都呆呆地看著衣飛石。
他們剛才還在心中困惑,究竟是誰能夠打開惟有劉判才能打開的鬼府輿圖,衣飛石一轉身,闊彆已久的記憶洶湧而入——
陰天子!
主上!陛下!
衣飛石則是盯著他們五人的臉,心想,我的記憶又出問題了。
在他的記憶裡,這五個武將都已經死了。隨劉敘恩一起死在廬江之畔的絞肉場上。
可如今的五個鬼將都活得好好兒的,首尾俱全,神誌清醒,也正用無比震驚的目光看著他。直到伏屈膝跪地,行了參拜大禮,太鳳方才如夢初醒,隨之匍匐於地,哭道“主上!”
衣飛石竟打了個寒噤。
衣飛石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得很好,鎧鎧卻很意外地問太鳳“你們不是都死了嗎?也被人救活了?”
太鳳年紀比劉敘恩小了許多歲,平日裡與徐蓮交好,本也不是鬼府中人。他此刻已經徹底轉為鬼修,卻還敢拉衣飛石的衣角,哭訴道“主上……”說不出的抑鬱委屈。
衣飛石心中一團亂麻,將袍角從他手裡提起,說道“先說正經事,再訴彆情。”
眾鬼將抬起頭來,衣飛石背後做好標記的輿圖密密麻麻。
如今還能有什麼正經事?收疆平叛而已。
陰天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