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劍——”
衣飛石劍訣輕扣,玉翡劍也在下一秒出現在他手中,正欲獻於謝茂。
謝茂卻沒有接這把劍“劍予你防身,我不會拿走。我想過你可以借此利器脫身,仍舊把它留給你,是因為我不能準許你的性命安危有任何萬一。”
“臣明白。”衣飛石聽得懂其中的告誡,謝茂怕他失去自保之力,所以留玉翡劍給他防身,若他借此逃出軟禁之地,即是辜負謝茂對他的愛護。有些東西,一旦辜負了,就不會再有了。
從他順從地交出生死冊與黃泉白骨筆時,就沒打算逃。或者,從一開始,他也沒想過逃。
他隻是想知道,君上的安排,先生是否知情?如今看來,果然是同一個人。
衣飛石將玉翡劍收起,說道“您有禁足之令即可畫地為牢。臣豈敢違逆?”
他一連兩次拒絕謝茂,非要離開,那是因為他把謝茂當自己的丈夫,把自己當謝茂的丈夫。
如今謝茂寧可撕破臉皮,強行將他留下,這就不是伴侶之間的事了。
事實上,隻要謝茂不承認伴侶關係,隻認主從,他根本不必收繳衣飛石的法寶,也不必找安玉霖在一牆之隔外震懾衣飛石,隻需要一句話就能讓衣飛石留下。君上有令,臣豈敢違逆?
謝茂知道衣飛石沒有諷刺他的意思,仍舊被刺得有些紮心,一時不能開口。
衣飛石見他臉色難看,方才意識到自己無意間給了個暴擊,想要辯解絕無此意,又無法自辯,看著謝茂的眼神就有些擔心——我不是那個意思。
明明就是一個彼此角力對抗的局麵,換了彆人來演,隻怕就要這方心碎、那方怨憎。
被衣飛石這麼擔心地抬頭一望,頓時就有點走了形。謝茂也說不出自己心裡什麼滋味,有點好笑還帶了點辛澀的心軟,到了這種時候,小衣擔心的居然還是我?你一個嘴刀能把我如何?
終究還是彼此心愛,舍不得一點兒傷害。謝茂隻怕自己多看衣飛石兩眼就要舉手投降了,隻得移開目光去看沙發邊的玉樹,饒是如此,再說話時語氣仍舊溫柔了許多“你先休養幾日,不要著急。我這裡準備好了,再送你回上界。”
補好了漏洞,將前因後果整理得天衣無縫,再送我去上界看粉飾好的太平嗎?
衣飛石沒有說話,隻點了點頭。
夢境如此甜美,癡人願長睡不醒,至死不覺。
※
安玉霖守在外邊的待客廳也是莫名其妙,突然接到老師的消息,叫來門外鎮場子,他還以為是有哪路不長眼的宵小來找老師麻煩,結果呢?老師要他隔牆盯住的人居然是師叔!
眼見謝茂推門而出,安玉霖連忙上前“老師,這是……”
“勞煩你在這裡守上幾天。若他持劍出來,”
不等謝茂說完,安玉霖已保證道“我肯定不讓他走。但是,老師,師叔這是怎麼了?您和他有什麼分歧可以坐下來談,夫……嗯,師兄弟之間這樣……是不是不大好?”不管粉飾得再溫柔,軟禁就是軟禁,很傷感情。
謝茂並未回答他這句話,也不認為安玉霖可以插嘴他和衣飛石的關係,繼續說道“他若非要離開,手中有劍,你也不必強攔。”
衣飛石畢竟是聖人身份,又有玉翡劍在手,萬一逼急了開大,安玉霖未必扛得住。
何況,衣飛石仗劍而出,就是不再顧念舊日情分了,謝茂攔得住第一次,攔不住第二次。
這吩咐就把安玉霖弄得挺困惑,又要神念鎖定盯起來,一副嚴防死守的樣子,又說他持劍出來就直接放行,到底是要守著還是不要守?你們這是玩的什麼情趣嗎?
謝茂又吩咐剪出來的紙人侍從“閉門謝客。”
早在郤穀察出現的第三天,謝茂就已經放下了手裡的工作,這間待客廳用的時間就非常少了。不過,白天謝茂在神廟深處的工作室忙碌,容舜依然在家中辦公室辦事,往來人流不少,偶爾就會借用謝茂的待客廳稍作休息,也被謝茂默許。
閉門謝客之後,謝茂寢起的東樓不再準許外人出入,安玉霖就在待客廳裡安營紮寨了。
他原本還想多少有些不方便。謝茂要回來休息,總得經過這間待客廳。他在這裡起居坐臥,多少有點不像樣子。於是撐起架子,頂多在待客廳裡打坐飲茶,並不做其他的事。
——要用神念鎖定衣飛石一直守著,就無法分心修煉。不能修煉又待在老師的地盤上不能太失禮,實在有點太無聊。
哪曉得謝茂離開之後,一連四天都沒回來。
安玉霖找來北鬥劍詢問,才知道謝茂一直待在神廟裡。
“神廟?”
郤穀察就被囚禁在那裡。
安玉霖想起那個與衣飛石極度肖似的少年,心中更犯嘀咕了,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屋子裡的衣飛石非常安靜。
安玉霖一直用神念鎖著衣飛石,知道衣飛石的一舉一動。
衣飛石就一直待在起居室裡,有時候躺著,有時候起來打坐數息,除此之外,他什麼事都不做。
安玉霖借著送吃食的機會進去過一次,衣飛石讓他把水果留下,熱飯湯羹都帶回,且不必再送。明顯就是不想見人。
金丹修士能夠辟穀,飲食已無必要,考慮到衣飛石的心理狀態,安玉霖也就沒有再進去。
安玉霖在外邊是待著無聊,又覺得被軟禁起來的衣飛石更無聊。什麼都不乾,難道是在天天以淚洗麵?光顧著傷心了?就算沒有傷心,每天不是躺著就是靜坐,這麼熬下去也不大健康吧?
正嘀咕時,謝茂回來了。
安玉霖忙整理儀容,把剝了滿盤子的瓜子皮收好,哪曉得謝茂中庭左拐,直接去了書房。
書房裡是正在翻書研究各門派修法古本的李秦閣,想來也是忙正經事。安玉霖等了一會兒,到午時也不見謝茂出來吃飯,又躺了回去,可能要晚上才會出來了吧?
傍晚時分,書房門打開。
李秦閣準時下班。
安玉霖豎起耳朵聽了許久,那門居然又關上了!
老師竟然不出來的嗎?!兩口子吵架了所以睡書房?!這樣是不是太……不健康了?
誠然謝茂有傳道築基之恩,安玉霖實則比較偏心衣飛石。重逢以來,謝茂失去了從前的記憶,連他是誰都不記得了,相處起來始終帶著疏遠,真正指點他修行破境的都是衣飛石。如今謝茂將衣飛石囚於室內,整整四天不聞不問,哪怕回家了都待在書房不來探望,安玉霖覺得,老師過分了。
不過,書房是禁地。安玉霖在謝茂跟前也是莫名有點慫。要他去給衣飛石出頭,他有點虛。
安玉霖一遍剝花生,一遍考慮這問題,最終喚來子午扣,叫他去把容舜請來。
——你小子不是老師嫡傳首徒嗎?不是師叔親兄弟嗎?這時候你不上誰上!
容舜還在辦公室加班,聽說安玉霖找他,還真不打算來。世人皆知九聖君是個閒人,一天天的正事不做,專找麻煩,天都黑了,讓容舜去謝茂的待客廳見麵……容舜隻想早點乾完活,洗個澡躺平。
子午扣說,師叔回來了。
容舜知道衣飛石回來了。鎧鎧和毛絨絨都在他眼前晃過,謝茂說了,衣飛石在休養。
子午扣又說,不是,師叔被軟禁了。
容舜沉默片刻,終究還是不打算去。他知道謝茂和衣飛石的相處方式,和普通情侶不一樣,莫說軟禁幾天,當初謝茂捅了衣飛石一劍、廢了衣飛石玄池,衣飛石也沒有一句怨言。他們之間的關係,原本也不是外人能過問的。何況,衣飛石真有不妥之處,鎧鎧早就暴躁了,哪裡還能天天瘋玩?
“四天沒吃東西沒休息,偶爾躺在沙發上,從來沒睡著。”子午扣說。
容舜即刻起身“我去看看。”
他很了解衣飛石。老師對先生從來不用心機,若他不滿先生軟禁,當麵就會頂撞反抗,既然任憑先生將他軟禁起來,就絕不會故意不吃不喝不休息來抗議。一定是出事了。
容舜匆匆趕到待客廳時,恰好見到謝茂推門出來,問他“這麼晚了,有事?”
——大半夜的,子午扣進進出出,還帶了容舜去軟禁衣飛石的地方,謝茂豈能不知道?
子午扣一副做壞事被逮了個正著的慫樣。容舜卻深知謝茂脾氣不壞,上前問候,直說了來意“聽說老師幾日沒有飲食休息,我來看看是不是生病了?先生知道這件事麼?”
謝茂當然不知道!
他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在書房待著也不是和衣飛石賭氣,而是想要儘快做好升仙譜,將衣飛石從軟禁中放出來。他難道喜歡和衣飛石吵架?衣飛石低頭露出一個難過的表情,他就想投降了!
他和容舜一樣,深知衣飛石脾性乾脆,絕不會乾什麼絕食抗議的蠢事,自然從沒想過。
專門叫安玉霖來守著衣飛石,也是因為安玉霖曾受衣飛石指點,情感上偏向衣飛石,若衣飛石有什麼吩咐要求,安玉霖必然能伺候周到。除了不許離開,他何曾想過為難折磨衣飛石?
謝茂沒有心思再和容舜磨蹭,一把推開了起居室大門“小衣?”
衣飛石坐在沙發後的地板上,那邊有一扇窗,窗外能看見聖地學宮的霓虹,這些天聖地學宮每晚八點都有燈光秀,結束了緊跟著就是煙花,衣飛石正在欣賞。
猛地聽見謝茂呼喚,他才想起自己赤足無鞋,連忙穿鞋起身理了理衣襟,上前施禮。
“先生。”衣飛石的目光落在了跟進屋的容舜和安玉霖身上,有幾分意外。
安玉霖的神念鎖定會影響衣飛石的神識範圍,他也很老實地把專注力放在了起居室裡。一牆之隔的待客廳裡剛剛發生了什麼,他並不清楚。
謝茂則看見了放在茶台上的果盤,巴掌大的碟子裡放了四枚小芒果,已經遍布黑點略顯乾癟。
“他不給你飯吃?”謝茂問。
這話問得似乎心平氣和,當中隱含的風雷讓安玉霖都心肝顫!
謝茂不過是個毫無修為的普通人,他堂堂聖君,竟然生起了一種無法逃脫的恐怖。
屋內氣氛一瞬間就變得緊張恐怖起來。容舜毫不懷疑,隻要衣飛石點頭承認了安玉霖的欺淩,安玉霖的腦袋馬上就要沒了!
“是我不曾要飯。”衣飛石即刻否認,眼底還有一絲極其單薄的尷尬。
“為何不要?”謝茂又問。
這理由略微尷尬,衣飛石倒也不是不能對謝茂說。但是,屋子裡還有安玉霖和容舜旁聽。
他才露出一絲為難,謝茂就轉頭吩咐容舜“出去,把門帶上。”
兩個電燈泡出門之後,安玉霖還有些責怪容舜,低聲罵道“以為你是個有骨氣的,沒想到也是一色慫包!師叔被欺負得這麼狠了,老師叫你出來你就出來!那不是你親哥哥嗎?你還有良心嗎?”
容舜耐心解釋道“先生不會欺負老師。”
“那你怎麼知道……”
安玉霖這句話還沒說完,才關上的門又推開了,謝茂陰著臉出來。
剛剛還罵容舜慫包的安玉霖頓時噤若寒蟬,眼睜睜地看著謝茂“怒氣衝衝”地走了出去。直到謝茂的背影消失不見,他的表情就變得微妙了起來。
因為,他的神識覆蓋整個東樓,很容易就知道了謝茂的去向。
——謝茂進了廚房。
十分鐘後,謝茂陰著臉端著一碗麵進了起居室,大門砰地關上,安玉霖還有點回不過神來。
“我先回去了。”容舜起身告辭。
“哦,好。辛苦你跑一趟。”安玉霖將他送出門去,至今想不通,到底怎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