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以輕心的海族沒能將人類修真的希望扼殺在最初,大戰爆發之時,就已經注定了結局。
人類有用之不竭的魂魄,海族卻死一個少一個。人類修士寧可灰飛煙滅,也不會讓自己的魂魄落入海族之手,成為屠戮同胞的力量。
最終海族戰敗投降,成為了人類的奴隸。
假惺惺的人類自詡文明,並不使用“奴隸”這樣的詞語稱謂,可投降的海族被長期放逐在靈氣最貧瘠的地方生活,青壯被大批抽調充入前線部隊,繁衍隻給最低標準的魂魄——所有罪大惡極的魂魄,死後不許流連九幽,才會被發配到海族。
衣飛石出生時,海族已經依附仙族多年,早已失去了煙水世界的水晶宮,所以他從未見過。
水晶宮是個很讓人意外的地方。它的宮殿整體用水晶築成,晶瑩美麗,充滿了夢幻,然而,它看上去並不冰冷,也不顯得高高在上,更像是一個大家族裡聚餐飲宴、其樂融融的場所。
它和其他宮殿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它沒有高踞寶座的威嚴,中央是一塊圓形的高台,上麵也沒有獨尊一人的坐席,而是熱熱鬨鬨地擺了近二十席。
中間的坐席最大,周圍環繞六席,最外圍是十三席。
高台之下,也是擺滿了各種坐席憑幾,沙發屏風,看上去不像宮殿,而是個大活動室。
“師兄在各個時間線上尋找了許久,方才找到這一間還完整的水晶宮。”徐蓮說。
衣飛石緩緩走了進去“那麼,現在是在那一條時間線上?”
徐蓮不禁笑了笑,說“師父,隨意調整時間線是聖人威能,弟子做不到。弟子不過是帶您到了曾經停留過的時間點。”他掏出懷表看了一眼,“這裡是長安三年。”
“長安三年。”衣飛石也得佩服徐蓮的腦洞。
他的聖魂從新世界的菲斯聖地脫出,直接下了鬼府,謝茂必然要著急尋找。
徐蓮帶他藏到煙水世界就夠奇葩了,居然還穿越了時空,來到了謝朝。這個謝朝可不是他和謝茂定情的太平年間,而是謝茂任務失敗的前幾世——也是謝茂極度不願再提、再回憶的一段時光。
就算謝茂想要尋找衣飛石的魂魄,下意識地也會避開這個世界,不願多想。
“說吧。”衣飛石指了指身邊的坐席,示意徐蓮坐下,“你想做什麼?”
徐蓮無時無刻不受剖身之痛,有了衣飛石所賜的聖魂加持,方才暫緩了這種痛苦。然而,他身體依然十分虛弱,在衣飛石跟前不敢失禮,一直強撐著侍立。如今衣飛石賜了座,他才施禮拜謝坐下。
“弟子已經找到了中興我族之法。”徐蓮氣息短弱,這句話卻說得十分興奮。
衣飛石回過頭來,就看見一具與自己長得十分肖似的皮囊,立在宮殿之前。
他將這具皮囊上下掃了一遍,又以靈識探察,皺眉道“蟲族?”
“是有一些蟲族的基因。不過,也不獨是蟲族。師父,此法的重點是魂魄與皮囊的契合,我族繁衍之難,多半是因為輪回不佑,皮囊難以與收取的魂魄匹配,強行納入皮囊就有崩裂之患。我在過往時空之中,發現了暴君使用的傀儡契書,此法若用於定魂,竟然比任何咒文醫術都強!”徐蓮興奮地說。
“你取了我的靈,夾雜蟲族基因,培養了一具皮囊,又對它使用了魂契?”衣飛石皺眉。
“不是魂契。這隻作定魂之用。師父,您可以探察,絕沒有任何致患的契書。暴君將您扣押了這麼多年,弟子隻能帶回您的魂魄,這是給您準備的皮囊……”徐蓮急切地站了起來。
衣飛石心中已生厭惡,麵上不顯,問道“我穿上皮囊之後呢?”
“之後?”徐蓮似乎不明白。
“您恢複了記憶,有了不受外人控製的皮囊,身在陰庭,執掌輪回……師父,您也是聖人,九天十地唯一的輪回大帝,您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再也不需要被人肆意差遣奴役。”
“您是不是已經忘了,您才是輪回池唯一的主人。”
“在您封聖之前,諸世界花開花落,人生人死,皆歸於九幽。九幽中陰魂遍布,晦氣難除,您為了替我族尋找繁衍之法,方才創立了輪回池,以九幽陰魂繁盛我族,以此功德封聖。”
“若非暴君趁您不備,將您拋入時光亂流之中,惑亂了您的心智——”
“我族豈會如此悲慘!”
衣飛石被他一番話弄得記憶又混亂了一瞬。
我為了海族繁衍,創立了輪回池?輪回池的真相竟然是這樣?輪回池根本和君上沒關係?
“和他有一毛錢關係!”徐蓮氣鼓鼓的樣子有些孩子氣。
見衣飛石還在困惑不信,徐蓮又忍不住問“他若能控製輪回池,為何不敢下九幽?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想從您手裡奪走輪回池。這回也是被逼急了,知道我馬上就要找到您,竟然把輪回池堵了——”
“您不信我?那您想一想,他為什麼要堵塞輪回池?”
“輪回池堵了,您是不是隻能回雲海神殿取回您的‘神軀’?那身體已經被他糟踐得不成樣子,您穿上去就得聖隕,好不容易逃出來了,怎麼可能再去穿那個皮囊?!”
“既然不能取回神軀,又要處置輪回池,您還能怎麼辦?隻能指望他去解決啊!”
“那您就隻能把輪回池交給他。”
“輪回池隻認您,除您之外,能靠近的隻有師兄和我。除非您親口下令,準許第三人靠近。他想要的就是您這一句話而已。”
衣飛石心中有很多疑惑和矛盾,可是,他不得不承認,徐蓮這種分析是有道理的。
君上為何要堵塞輪回池,這簡直讓人想不透。
“他曾經在藍星做了一個小輪回池……”衣飛石不太有力地反駁。
果然就被徐蓮一句話解決“他是諸天諸世界裡最頂尖聰明的聖人,您在鬼府已經建立了輪回池,他照著山寨一個,能有多大的難度?”
“你所說的一切,都沒有證據。”衣飛石仍舊搖頭。
“師父,”徐蓮屈膝跪在他跟前,牽住他的衣角,仰頭說道,“弟子不需要證據。”
衣飛石低頭看他,隻見他依然沒有血色的嘴角勾起一絲淺笑,心滿意足地說“弟子已經恢複了您的記憶,把您救回來了。您素來英睿洞見,有您在,弟子什麼都不怕了。”
衣飛石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沒了皮囊,低聲道“是你。”
他一直認為催著他墮入那場噩夢的是君上,始終想不懂君上的意圖。君上為什麼要給他那些充滿了仇恨的記憶?難道君上希望他撿起仇恨,繼續與君上做對嗎?
如今徐蓮認下此事,這一切才說得通。
逼他恢複記憶的根本不是君上,而是隱在暗處的徐蓮。
徐蓮不打算給他任何證據,也不會再給他更多的說服,“您英睿洞見”,真實虛偽間,究竟誰是恩友,誰是仇敵,您請自行判斷。
“你的意思是,我擁有輪回池,所以君上不是我的對手?”衣飛石問。
徐蓮想了想,糾正了他的說法“雖然弟子很不想承認,不過,他確實很難對付。您雖擁有輪回池,執掌鬼府,也僅有自保之力。隻要您還一日擁有輪回池,他就不敢下來。”
“那也就是說,如果我把輪回池交給他,就能知道你給我的記憶是真是假了。”衣飛石說。
自從救回衣飛石之後,徐蓮一直處於很鬆弛的狀態,他是真的覺得師父恢複記憶了,師父回來了,就算暫時不清醒,遲早也會弄明白原因,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哪曉得衣飛石居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徐蓮整個人都僵硬了。
……把,輪回池,給他?!
為了驗證記憶到底是不是真的,為了確定暴君究竟是暴君還是明君,直接把輪回池交出去?!
“那您……”徐蓮眼角有淚水積蓄,終究也隻是含在眼中,聲息一瞬間低得近乎無聲,“您有沒有想過,如果您賭輸了……會是什麼下場?”
賭輸了,會是什麼下場?
衣飛石想起噩夢中毫無慈愛之心的暴君。他不放過自己,更不會放過徐蓮。
不管是在衣飛石的哪一種記憶裡,徐蓮都死得很慘。當他看見蟲族世界裡徐蓮殘留的陰風時,心中無法壓抑的悲痛,那是無法作偽的。那證明他是真的在為徐蓮心痛,也證明徐蓮的死絕非獲罪。
衣飛石並不知道徐蓮為何死而複生,可他如今依然在飽嘗剖身之苦。
實我身也,大謬不覺。虛我身也,假合之劫。剖我之身,假以虛合,守聖慈心,不使斷絕。
曾經徐蓮念著如此殘忍虔誠的咒文,為衣飛石剖身犧牲過一次,衣飛石能忍心拿他的性命再賭一回麼?衣飛石可以輸,他不在乎被君上如何處置。徐蓮呢?徐蓮還輸得起嗎?
看著低頭跪在自己麵前淚水將落不落的小弟子,衣飛石沒有再刺激他。
和當麵就敢頂撞君上的劉敘恩不同,徐蓮性子比較柔軟,衣飛石要獻輪回池的舉動明顯把他嚇住了,看得出來,他骨子裡終究是忌憚害怕君上的。
正因為他的害怕,才顯得出他的勇敢。
為了救衣飛石,他甚至有勇氣對著君上追來的劍光,以身相飼。
見他受了大打擊又不敢吭氣,隻能呆呆地跪著,衣飛石摸摸他的腦袋“有師父呢。”
彆怕。
※
另一邊,謝茂已經陷入了暴走狀態。
他用了所有的追蹤手段,到處都找不到衣飛石的蹤跡。
小衣呢?
到底是誰把小衣偷走了?!
小衣現在在哪裡?!
徐蓮安排在新世界的皮囊,已經全部被謝茂翻了出來,這個不是,那個沒有……等到謝茂不死心地全部搜了一遍,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狠狠擺了一道。
障眼法。
這一批舉止神態都與衣飛石極其肖似的“皮囊”,通通都是障眼法。
對方就是為了把他絆在這一堆根本不會啟用的皮囊裡,讓他無意義地尋找。實則趁著支開謝茂的這段時間裡,帶著衣飛石趁亂離開。
從一開始,什麼少將軍,什麼郤穀察,都是做局,都是聲東擊西的餌!
小衣很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稍安勿躁。
升仙譜上顯出四個字。
謝茂腦子裡嗡地一聲,突然醒過神來。
衣飛石已經入局,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與其滿天滿地地搜索衣飛石下落,當務之急是準備好萬全之策,預備給衣飛石善後。
“我還有多少時間?!”謝茂急切地問,掉頭就回書房。
若是弄不出徒手封聖的金手指,小衣就沒了,沒了,徹底沒了!
許久之後,升仙譜上又顯出四個字——
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