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謝茂一伸手,小老鼠就飛回了他手裡。
劉敘恩目瞪口呆。
已經化作幽魂的宙獸更是毛都炸了起來,老實巴交地蹲在謝茂手心,努力睜大雙眼做“我最可愛我最萌”的表情“主、主、主人……也、在啊……”
“不是小毛。”謝茂把這條宙獸幽魂翻來翻去看了一遍,“小毛同類?”
衣飛石解釋道“小毛和它,就像是劉奕和劉敘恩這樣的關係。”
如果謝茂沒有意外穿越到新古時代,沉睡中的毛絨絨不會被喚醒,它會直到數萬年後才與君上一同誕生。然而,毛絨絨已經醒了,就成了與阿宙完全不同的另外一隻宙獸,各有修行緣法。
“混得這麼慘。”謝茂揉著宙獸的腦袋,看似粗魯,這口吻明顯就是護短。
宙獸與時間軸一樣,與謝茂相伴而生,感情自然不同。他不知道宙獸是怎麼死的,隻知道宙獸在劉敘恩的生死冊上,手指輕輕一勾,宙獸幽魂與生死冊的聯係霎時間被切斷。
釋放了宙獸魂魄之後,謝茂才問“他拘著你的魂?”
宙獸下意識地搖頭,又看了劉敘恩一眼,小聲說“徐蓮死前讓我多照看他。我待在他的冊子裡養魂,他也沒有拘著我……”
居然是徐蓮之死的知情者。
謝茂馬上拿出一本攝靈圖冊“嗯,我這裡也可以養魂。”
先收起來,等小衣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問。如今謝茂也算是看明白了,君上對小衣心思複雜得很,看在小衣的份上,君上能為了徐蓮屠八方洞府,怎麼也不可能真把徐蓮坑死了吧?
可衣飛石不願談這件事,態度極其可疑。
上次在輪回池遭遇,宙獸能聽從劉敘恩的指揮,差點把衣飛石坑進時空裂縫,可見死心塌地地跟著劉敘恩。然而,這回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於謝茂也在場。
劉敘恩眼睜睜地看著宙獸飛回謝茂手心,老老實實地給謝茂答話,謝茂拿出一本生死冊,宙獸就乖乖地爬了進去——彆說是他了,隻怕徐蓮在場,也攔不住宙獸聽謝茂的命令。
玉翡劍威壓之下,劉敘恩無處可去。又失去了穿越時空的宙獸魂魄,劉敘恩已近末路。
衣飛石也已經確認了劉敘恩的身份“先生。”他點了點頭。
如果劉敘恩隻是蕩神擊的幻境產物,他拿出來的宙獸也該是假的。如今宙獸安安穩穩地鑽進了謝茂手裡的攝靈圖冊,魂魄完美無瑕,沒有一絲虛偽,可見二者確實相伴穿越了無數個時空。
“你和他聊聊?”謝茂轉身往旁邊站了一步,“要麼直接帶他回去。”
衣飛石從蕩神擊中清醒之後,恢複了全部記憶,這條時間線上的劉敘恩腦子裡還亂七八糟呢。
上次震醒劉敘恩是用了判詞證偽,可那證偽也當不得真,到劉敘恩“清醒”之時,他都堅信衣飛石與君上有一戰之力,這份奇特的信心與徐蓮的“海族出身說”如出一轍。比如謝茂就不相信徐蓮是為君上推遲仙魔劫才剖身而死,這事聽起來也太可笑了,可判詞證偽認定那就是真的。
“我與他說。”衣飛石卻不覺得很艱難。
劉敘恩一直擔心的是衣飛石被謝茂所迷惑,看不清真相,衣飛石如今身攜聖人修為下界,神完氣足、聖魂健康,從哪一個方麵看都沒有衰竭之相,已經與劉敘恩的認知產生了矛盾。
衣飛石也沒有雲裡霧裡打機鋒,將前因後果都快速說了一遍,包括身陷蕩神擊之事。
“再過不久整個世界就會崩毀,在此之前,君上開恩,使我先來見你。”
衣飛石看著劉敘恩的眼神帶著幾分嚴厲,低聲訓斥道“你是受了蒙蔽,方才心生誤解。然而,以天下蒼生做祭品,心存犯上弑君之念,賜死百次也不冤枉——如今大錯尚未釀成,你……”
劉敘恩頭頂那一道猙獰的疤痕,哪怕將發髻梳攏了,戴上小冠,也遮不住斜出的粗大傷疤。
衣飛石記得很清楚,那一刀是君上砍的。
劉敘恩斬敵太多,受魔氣侵蝕,心生戾氣無法自控,已有入魔之兆。
被動入魔與衣飛石等修士主動入魔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後果。主動入魔能守心智,縱然入魔不能自控,也有衣飛石強行斬落境界,及時搶救。被動入魔則多數是年深日久的蠶食侵吞,心中早有缺憾不忿,才會陷入心魔障中,心境崩潰,淪為失智怪物。
劉敘恩入魔之前就有先兆,日益嗜血嗜殺,狂躁易怒。
和魔種打了幾千年,人類已經有了經驗。如劉敘恩這種情況,就該撤下前線,回後方休養生息。
然而,魔種的優勢在於可以影響世間的秩序天象,一步步蠶食整個世界。人類的優勢越大越小,死去的修士越來越多,早已不像初期那麼寬裕,可以從前線隨便撤換修士回後方休息。
劉敘恩是衣飛石座前首徒,他若撤往後方,能夠替代他的修士寥寥無幾。
“你還記得三公主嗎?”衣飛石問。
劉敘恩對自己的死也算是耿耿於懷,他記不清楚怎麼回事,衣飛石記得。
“三公主”這三個字讓劉敘恩眼神瑟縮了一下,第一次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虛弱“我……”當然記得。可是,為什麼會有一種特彆難過,難過得無法喘息的感覺呢?
“三公主閨名崇靜,得道於滄水之南,封號秀水元君。她是君上座前三弟子,世人皆尊為三公主。她與你一同駐守前線,見你有了入魔之兆,便幾次勸你離開前線回府中休養生息。”
“後來鎧鎧告訴我。因她勸說之故,惹你心煩生氣,把她打了一頓。”
“這件事所有人都不敢上稟,不許我和君上知曉。因此,我也不知道她究竟說了什麼,就讓你那麼生氣,竟對同袍閨秀動手。不過,以我對秀水元君的了解,她寬和大度,待人溫柔,不至於對你有一言一語冒犯——”
衣飛石的敘述已經有了偏向,可見對於劉敘恩和三公主動手一事,他非常震怒。
劉敘恩整個人都陷入了恍惚之中,低頭看自己的手,手上乾乾淨淨的,看不出什麼來。可他確實感覺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這痛苦讓他明白,師父說的都是真的。真相是有力量的。
“鎧鎧對我說,你打傷了秀水元君,秀水元君並不曾回謝神府告狀,也不許旁人告訴君上,告訴我,隻氣得獨自回房哭了一回。”
“我得知此事,正要強行將你召回。你那時候的心緒,已經不適合待在前線了。”
“就在那時候,魔種的欲求部發起了一次總攻,你和秀水元君皆在最前線,都已奔赴戰場。”衣飛石聲沉如水,“秀水元君於此戰中隕落。”
劉敘恩跪了下來。
隕落二字刺激了他,他腦子裡有一股針紮般的痛苦,突然間什麼都想起來了。
他記得崇靜死前的樣子。崇靜就死在他懷裡,臨死之前,崇靜握著他的手,對他說,阿敘,你要回去坐關啊,你都快瘋了知道嗎?她沒有怪他,她所有的遺言都是關心他。她那麼好。
她死了。
劉敘恩總是忍不住想,如果她沒有受傷,如果我沒有打傷她,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欲求部是魔種之中勢力最龐大的戰部之一,突然發動總攻,氣勢洶洶,魔氣衝天,就算劉敘恩此前沒有與秀水元君打架,秀水元君陷入戰陣之中也很難順利走出來。
然而,誰都知道,秀水元君是帶傷上陣。那傷是劉敘恩不識好歹、一言不合給打出來的。
那一戰很慘烈。
劉敘恩斷了八十三根仙骨,遍體鱗傷,抱回了秀水元君的遺體。
他聽從秀水元君的遺願,撤回了後方。在謝神府中,君上確實砍了他一刀。
——那一刀,不是懲罰,而是寬恕。
否則,以劉敘恩的身手,怎麼可能在君上的必殺一擊中存活?
三公主遺命劉敘恩“回去坐關”,劉敘恩便回後方坐關三百年,直到心中魔氣儘消,衣飛石才準許他重回戰場。直到五百年前,劉敘恩血戰欲求部,為替秀水元君報仇,強墮魔道,一己之力殺滅不可一世的欲求部,從此以後,欲求部自魔種中除名,再不複存。
欲求部消亡的同一天,劉敘恩以墮魔之罪,自隕戰場,君上親自將他遺體迎回。
劉敘恩再醒來時,記憶就不正常了。
“所以……”劉敘恩萬般不解地看著謝茂,“是君上在我記憶裡動了手腳?”
謝茂正假裝不在意地聽八卦,冷不丁被點名,想了想,說“過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我怎麼知道是不是君上做了手腳,我又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君上。
話音剛落,劉敘恩已狠挨了一巴掌,側身倒在了地上。
——此前衣飛石也曾發怒打他,他宛如銅澆鐵鑄,屹然不動,反倒是動手的衣飛石指骨儘斷,唬得謝茂趕忙上前察看。
如今衣飛石修為恢複,揍徒弟異常給力,劉敘恩趴在地上滿臉是血,半晌爬不起來。
謝茂心說,我的個乖乖,得虧我倆生不出兒子。
“你所行惡事與你的記憶有多少關係?事到如今仍舊不知悔改,隻問旁人有哪裡對不起你?就算我與先生有不諧誤會之處,你有心救我,什麼辦法不可以想,非得以所有人類做祭品,禍害蒼生,隻為你一己私欲?你仍舊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衣飛石質問之時,玉翡劍已漸漸逼近劉敘恩頭頂,劍光吞吐帶著煞氣。
“師父。”劉敘恩苦笑,“弟子並非不知錯。弟子也知道就算‘救回’了您,殺死這麼多人,您也必然要處死我。弟子死前已墮魔道,心內偏執不知慈悲,就算您和君上提前一步阻止了弟子,若他日遭遇同樣的處境,弟子仍舊會輕蒼生重私欲……”
玉翡劍已高懸於頂,劉敘恩依然堅持不悔,這就是很明顯地找死了。
三公主之死,從來都無法釋懷。哪怕君上賜他當頭一劍,他也無法原諒自己。
衣飛石從來殺伐決斷,劉敘恩當麵頂嘴說不悔,還威脅說下次還敢禍害蒼生,他這麼眼裡不揉沙子的脾性,下一秒就要動劍殺人。謝茂見勢不妙,連忙出聲訓斥“還敢狡辯!”
玉翡劍才欲刺下,生生被謝茂的訓斥鎮住了。衣飛石也有點懵,狡辯?
劉敘恩就更懵逼了。他這番話裡都是認罪,說他挑釁恩師都有點意思,和狡辯哪裡沾邊?
“你師父也入魔了。你看他哪有半點偏執變態的樣子?你自己是個壞蛋,就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打小就壞,和墮入魔道有什麼關係?你在小衣座前修行多少年?說來也是堂堂正正的頂級修二代,一句話說得狗屁不通,像個什麼樣子?”謝茂劈頭蓋臉一頓罵。
劉敘恩才注意到師父確實滿身煞氣,和從前的氣質有些不同了,但,沒有入魔的瘋狂啊?
“用你那狗眼睛多看看,看看你師父是不是腦子清楚、心裡明白。”謝茂沒好氣地問,“你告訴我,魔從何處來?——這問題答不出來,該挨揍的就是你師父了!教的什麼徒弟?!”
衣飛石當然知道謝茂不會怪罪自己,不過,他猶豫了一秒鐘,低頭跪下。
這一跪嚇住了劉敘恩,臉色瞬間蒼白,第一次端正了態度,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君上,魔從心起。人心搖擺不定,即是入魔。”
還知道心疼師父麼。謝茂看劉敘恩也不怎麼順眼,畢竟這貨太能搞事情了。何況聽衣飛石說,這貨還害死了自己的三徒弟。雖然根本不記得三徒弟長什麼樣子是什麼脾性——那也是自家徒弟。
但,劉敘恩隻有一條好處,那就是對衣飛石忠心耿耿。
單憑這一份忠心,在謝茂跟前就是免死金牌,能讓謝茂一秒變昏君。
“你自己心有私欲,不念蒼生,承認自己當不成聖人也罷了,怪什麼入魔?”
“人生來趨利避害,維護自己喜愛的,厭惡損害自己利益的,這是人性。唯一與常人不同的是,人動私欲,無非照著《刑法》作奸犯科,你這一口氣弄死這麼多人,半點不覺忐忑——也是修士的通病,活成高級動物了就把眾生當作螻蟻。仍舊是你心態有問題,又怪什麼魔道?”
“壞蛋就是壞蛋,偏要怪魔道害人。怎麼,墮了個魔道,魔道係統還自動給你發布乾壞事的日常任務?做一個任務給一堆獎勵,讓你刷經驗升級當上大魔頭?”
衣飛石也漸漸聽明白了,君上並非責怪劉敘恩,反而是在試圖……教回來?
師父都在一邊罰跪了,劉敘恩哪裡還敢強嘴?謝茂說什麼就是什麼,不住點頭“是。您說得對。都是弟子心中生惡,與墮魔不相乾。對,是,您教訓得對。不不不,再也不敢了。聽話,嗯,是的,聽您吩咐。服氣。沒有沒有,絕對不敢。謝您教誨。”
……
謝茂伸手不知從何處端來兩杯茶,先給衣飛石一杯,喝一口潤潤嗓子“行了,起來吧。咱們現在去哪兒?”
衣飛石神色自若地接茶起身,半點沒有被罰跪的忐忑與鬱悶“若是沒有海族入侵之事,這世界大部分人口都能留存。還得去盧隨心處走一趟。他依然會指揮腐獸對修真宗門發動襲擊。”
“也是。”謝茂低頭看了劉敘恩一眼,“戴罪之身要將功贖罪的,你去解決盧隨心可以不?”
劉敘恩心情複雜地抬頭“弟子遵命。”
謝茂如今有聖人修為,封印之後的力量處於新世界的上限臨界點,換句話說,整個隨身大世界裡,他想挪誰就挪誰,沒有任何限製。下一秒,劉敘恩就被挪到了腐獸母星。
君上知道盧隨心在何處,也能一秒鐘把盧隨心挪到麵前處死,卻依然指派我來辦此事。
劉敘恩想起師父屈膝的身影。
他也知道君上不會真的怪罪師父,師父跪下,無非是做戲嚇唬他。
可是……
師父跪下了啊。
為弟子做到如此地步,不惜屈膝做戲,隻為弟子向善學好,不再偏執自棄、輕蔑蒼生,劉敘恩還能怎麼辦?他不怕懸在頭頂上的玉翡劍,可他終究還是舍不得師父,感恩師父能給的一片慈心。
就……將功贖罪吧。
師父回來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