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起傳!
如果有人能從天空中向下俯視,他一定會驚歎貴州地形的多變。
連綿不絕的丘陵山峰是黔省的主要地形。田地或者散落在幾座山峰之間,或者是層層疊疊鱗次櫛比的梯田,平原幾乎不存在。道路和城市都是依山而建,也因此,如果脫離了道路,不但意味著前路艱苦,更意味著有更多的危險。
就像曹金亮所說的那樣,苗人就埋伏在臨近道路的一個山頭上,不但扼守道路——從這裡向下俯視,甚至能看到明軍在河灘上的營地,有衝動的人提議一鼓作氣,趁機殺過去,但卻被名叫二哥的年輕人否決了。
“狗官軍現下已經站住了腳!這會兒子去,隻能給他們送首級罷了!”他在幾個頭領的會議上憤恨不已地道“先前我叫你們追,你們卻推三阻四,非得等狗官軍緩過這一陣!”
頭戴深靛纏頭包帕的幾個苗人頭領被年輕人說得臉上發熱——當時二哥的確是跺著腳喊叫說哪怕要死傷些人,也一定要堅持追下去,但誰能想到從前一觸即潰的官軍現在如此難纏?而且,繳獲就那麼多,手快有,手慢無,這夥苗人本就是幾個寨子合在一起的隊伍,打仗的時候倒好,但平素向來互不相服,叫他們放棄手上的繳獲去啃硬茬子?真是想也彆想!
當下就有個叫寶翁的頭人扯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笑了笑,用口音頗重的漢話陰陽怪氣地道“二哥說得真是輕巧,一句話下去,就是我苗家子弟成百上千地上去拚命!”他看也不看二哥勃然色變的臉,晃蕩著碗裡的渾濁酒液,嗬嗬怪笑道“也難怪!二哥自家就是個漢人,畢竟和咱們苗人不同!”
他此話一出,旁的幾個頭人看二哥的臉色就有幾分奇怪。有性子耿直的,就要按捺不住,問一句這個叫二哥的漢人究竟想做甚麼!
二哥嚴重戾氣一閃,死死盯著寶翁,大步過去,忽地劈手將寶翁手裡的海碗搶過來,幾口灌進喉嚨裡,粗劣的酒水火辣辣地滑過嗓子,他一手扯著領口將驚呆的寶翁拎起來,猛地一下撞到他額頭上,惡狠狠地吼道“寶翁!你若信不過我,隻管去跟將軍說!隻管去跟後頭這幾百兄弟說!看將軍和兄弟們是信你,還是信我!”
說完手上使力,將寶翁一把扔到地上,兩眼通紅,如有實質的目光在或者防備,或者膽怯的苗人臉上一一滑過,鼻息粗重地吼道“我二哥將話放在這裡!有哪個不服的!隻管去找將軍,找首領!我二哥卻是不怕的!”他一把扯開身上的褂子,露出精壯的上身——上麵或者猙獰,或者泛白的傷疤不知凡幾,二哥環視周圍一眼,哼了一聲冷冷道“還有不服的,先數數身上的疤,看看是老子多,還是你多!”
一時間無人說話,最後還是個叫查哈的頭人打著哈哈兩下裡道“既然將軍叫了二哥來,二哥就是咱們苗人的兄弟!和狗官軍自然不同!”又親自彎腰將褂子撿起來要給二哥穿上,賠著笑同他講“二哥火氣也是大,寶翁這個人,心是好的,就是喜歡爭個強!以前的事,都不要說了,隻說現下,要怎麼個處斷!”
二哥看他一眼,哼了一聲從他手裡接過褂子,雖然臉上還是一副忿恨難平的模樣,但話音裡頭已是收斂不少“既是查哈頭人來勸,我二哥就要給你這個麵子!查哈頭人說得不錯,頭前的事沒啥可說的,還是現在的事要緊!”
聽到說正事,便是心裡仍舊不服的頭人也趕緊坐正,聽二哥往下講“狗官軍能帶多少糧食?無論他們是想要回畢節,就必須走這條路!否則,就要想法子遊過響水河去!”他頓了頓,看頭人俱是聚精會神地聽他講,心底得意地一笑,麵上卻依舊從容,隻是悄悄摻入了一絲不明顯的煽動之色。
他在一個樹墩上坐下,將手按在膝蓋上,一字一句道“狗官軍修整了一晚,他們要回去,就要拚命!我已想好,我帶來的一百多號兄弟在最前頭,各位頭人手裡的勇士,待兄弟們衝上去,就一層一層地圍上來!咱們比狗官軍人多!查哈頭人,昨晚又來了個寨子的勇士,對吧?”
查哈點頭“小寨子,但也有二三十條精壯漢子。”
二哥在大腿上猛地一拍,道“對呀!這裡可是咱們苗人的地盤!狗官軍縱然厲害,又能逃出幾個?”他忽地神秘一笑,壓低聲音道“我曉得頭人心裡頭,隻怕對狗官軍的火器有忌諱,但大家看看這天!頂多再過半個時辰,雨就落下來了!還能用什麼火器?”二哥鼓動著頭人“若是真刀真槍地拚殺,就憑狗官軍,怎麼敵得過咱們的勇士!”
最後這句話徹底打消了頭人的顧慮,他們互相對視,都從對方的眼中裡找到了無與倫比的野心和狂熱,二哥趁熱打鐵道“我二哥把話放在前頭,今日的繳獲,將軍隻取三分!剩下七分,按照功勞大小,分給諸位頭人!”
最後的理智被貪婪壓斷了,寶翁跳了起來,盯著他嘶啞著聲音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
“好!我乾!”寶翁扯開褂子,露出古銅色的胸脯,逼視著二哥,磨著後槽牙道“二哥,我寶翁先頭得罪你,但是現在有你這話,我就說一句,我跟你乾!”
其他頭人稍慢一步,此時亦是紛紛跳起,七嘴八舌地同二哥道“我們乾!”“我寨子裡儘是勇士,個個不怕死!”“不用二哥的人手,請助戰的好漢子就在邊上看,我寨子裡的好孩子,若是退一步,就不是苗家人!”
二哥暗地裡滿意一笑,麵上卻露出無比感動的神色來,誠懇萬分地道“這就對了!要的就是大家這份心氣!咱們人心整齊,任狗官軍如何厲害,也休想從咱們手裡討得好處!”
正在說話裡,一個苗兵滿頭大汗地衝了進來,跪下稟報道“寶翁頭人!查哈頭人!明狗上來了!”
緊張肅殺的氣氛立刻在眾人中間彌漫開。二哥幾步過去,厲聲問道“他們出來了?”
“是!負責監視的兄弟傳話過來,明狗整裝列隊,馬上就要離開河灘!”他不敢抬頭,依舊趴在地上說“離咱們還有十幾裡地!”
“好!”二哥爆出一聲,喝道“等他們半天了!”倏地轉身,盯著頭人,不容違逆地道“狗官軍現下已經出來了,現下是辰中,各人都按照先前布置,咱們等著狗官軍自己往坑裡頭跳!”他提高聲音,再一次強調道“這回我二哥有話說在前頭,若是這回再有不服軍令,不服調派的人,不管是哪個,我手裡頭的刀都不認人!”說罷,他嗆啷一聲拔出腰刀,猛地一刀砍下,就將那結實的樹墩砍缺了一個角!
所有的馬匹都被集中到了後隊,哪怕是軍官也必須和小兵一起走路,走了幾裡地,護衛們倒是精神,明軍卻有些累了,頗有些兵士呼吸粗重,從衣裳甲胄裡透出隱隱的汗跡來。李永仲暗地裡歎息一聲,倒也沒有太過失望——一方麵他已經對明軍素質不抱希望,另一方麵,身上的罩甲確實分量不輕,又是走山路,早早就累了,也是正常。
他叫住陳明江,吩咐道“全軍止步,原地歇半柱香的時辰。”
陳明江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地問了一句“仲官兒,離大路還遠著呢!”
“兵士們現在累得不狠,目下歇一會兒,過不多會兒就能緩過來。”李永仲耐心地同陳明江解釋道“若是一直勉強,等到地方,咱們哪還有氣力打仗!?苗人以逸待勞,咱們雖然沒法子,但隻要多加注意,就能讓蠻子打不成如意算盤。”
陳明江應了一個是,再不多話,叫過傳令的旗牌官一一傳令下去,不多會兒隊伍裡頭就到處響起“全軍止步,歇息半刻”的聲音。兵士們雖然詫異,但也高興,雖然不方便解甲,也稍微鬆開盔帽係帶,又取下腰上的葫蘆或者竹筒喝水——後隊裡頭的商隊帶了不少水,隨時替換那些已經喝空的水囊。
軍官們又到處巡視,看見有坐下的兵士立刻喝令站起——這倒是不多,陳顯達麾下多是老兵,曉得行軍途中一旦坐下再起來,腿就彆想再抬起來。緩了一氣,果然精神好了不少。又令出發,速度雖然依然不算很快,但兵士們的精神卻是好了不少。
鄭國才同部下走在一起,他手下叫張一貫的總旗在他手邊,方才累得不輕的人裡頭就有他一個,歇了一陣再上路,他也有精神同鄭國才說話,對李永仲嘖嘖稱奇“想不到他一個商戶家裡頭的小少爺,竟然也懂軍伍裡頭的門道!”
“人家十二三歲聽說就跟著家裡的商隊行鹽,你十二三歲的時候還守著家裡的幾畝田伺候!”鄭國才瞪他一眼,喝道“現在有精神了?剛才累得舌頭都不住吐出來!”
張一貫憨笑兩聲,不敢說話。鄭國才心裡卻起了念頭,他似乎有些明白千戶陳顯達為什麼如此相信自己的女婿能接下這個重任,而他自己,雖然是第一個提出讓李永仲接替陳顯達指揮的人,但那時與此時的心情,已經全然兩樣。
“這究竟是我失算,還是原本就是天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