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人要去扶他,教他冷著臉一把推開。
結果又有一雙手扶上來。
他倏地扭頭怒視,結果看見李永仲默默地和他對視。
“我也來,送他們上路。”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接過曹金亮手裡頭的碗,又接過劉小七手裡的葫蘆,倒了一碗水,恭敬認真地灑在死者的腳下。
此戰護衛戰死二十三個,但現在有二十五具遺體——重傷的人裡頭,終究有人沒有熬下來。這世上,他們是黔首小民,來得無聲無息,走得卻算轟轟烈烈,但哪怕如此,死後也隻得一碗清水相送。
將最後一碗水灑在地上,看著水漬漸漸洇入沙土之中,再也尋不見蹤跡。李永仲呆呆地拿著空碗看了一陣,猛地起手將碗擲在地上,任由它喀啦一聲摔得四分五裂,引得幾乎所有人都看過來,他環視一圈,入眼無不是一張張堅毅沉默,樸實誠懇的麵孔,他閉了閉眼睛,那些原本到處飛舞的雜亂念頭漸次平息,腦海之中頓時清明!
李永仲的聲音突然炸開“兄弟們!咱們今日打這一仗,兄弟們死了,還有人傷了,不能就這樣稀裡糊塗!我先得告訴大家此戰結果!”
“第一,咱們打贏了!”
“蠻子共計六百餘人,叫咱們殺退大半!留下七十多顆腦袋,五十多個俘虜!還有糧草,銀錢,軍械兵器若乾!”
他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非得用十分氣力,才能強自抑製。
“兄弟們!這些功勞裡頭,有你們的一份!”
護衛們驚訝地看著李永仲,又將目光移到同伴的臉上,發現是同樣的不可置信和激動。長久以來嚴厲的軍紀讓他們習慣沉默與服從,但現在,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們不知所措。李永仲眼帶鼓勵地望著他們,良久之後,才有一個平素沉默寡言的護衛懷著小心,訥訥地開口問道“仲,仲官兒,是說咱們,咱們,”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下去,隻好眼巴巴地看著李永仲。
李永仲衝他點點頭,毫不遲疑地開口道“那些首級和俘虜裡頭,都有咱們的功勞!”
“就是說,咱們建功了?”“俺殺了兩個!一槍一個!就是可惜最後叫個蠻子的鉤鉤刀在胳膊上掛了一下!”“你這算啥子?我一槍就捅死了兩個!”“吹牛不打草稿!”
“對呀!咱們這回打的可不是毛賊!是正經的蠻子!”“咱們救了官軍!”
一語驚醒夢中人。
他們驚愕地互視,如同海嘯一般巨大的狂喜席卷而來,每個人的臉上——每根神經,每塊肌肉,每根毫毛,都被這個消息所占據,以至於他們除了笑容之外無法擺出其他的表情。他們一時忘記了麵前還站著家主,還站著隊正,每個人和同伴麵麵相覷,卻都從彼此的眼睛倒影裡看見自己咧嘴傻笑的表情。
但也隻是如此而已。
很快護衛就平靜了下來——他們情緒高昂,滿臉喜悅地望著李永仲,猜測著接下來能聽到什麼好消息——馬上就能回家?有一筆不菲的賞銀?還是說——某些人心底有著小小的,可以稱作野心的期盼——那些明察秋毫的大官兒們曉得了這番功績,會不會給下一官半職?
李永仲深吸口氣,他的臉色在火把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嚴肅。天色已經擦黑,一一點起的桐油火把在夜風之中變幻莫測。
“第二,戰場上的繳獲,咱們分得一半!首級,沒有!”
護衛們呆呆地注視著李永仲。
“官軍說,咱們不是軍職,沒穿官皮子!首級是軍功,咱們卻是商戶!因此上,拿不著!”李永仲毫不避諱地將這些內情全部告訴護衛們,他的喉嚨開始發痛,甚至有一絲鐵鏽的味道,但李永仲毫不在意地繼續撕扯著嗓子吼道“還有人說,咱們奮戰至死,不過是為了些錢糧!”
他與那一雙雙漸漸浸染上憤怒的眼睛對視。
“你們說,是不是為了錢糧!?”
“不是!”這一次,幾乎每個人都發自內心地怒吼出聲。
“我李永仲無能,替兄弟們爭不來這個功勞!不怪官軍,人家也要指著賞銀養家,咱們死了人,他們死得更多!”李永仲慘笑一聲,“我李永仲對不起死了的弟兄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