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天不亮就起來幫廚的關係,翼虎的首領黃虎讓兩個少年坐上拉道具的馬車去補覺,“小孩子要多睡才能長高。”看起來就像一尊移動人型巨塔的黃虎,與粗野蠻橫的外表相對的,是一顆善良而熱情的內心。作為整個劇團的支柱,與團裡的其他成年人不同,他相當喜愛和劇團裡的小孩子玩耍。
雖然被當成孩子對待有些不甘心,但能坐上馬車而不必像其他人那樣走路,阿鳧還是覺得很高興。一開始還很興奮地和蘇覺聊天,但沒過多久就響起了輕緩的呼吸聲。
蘇覺叼著隨手從馬車外扯來的草杆,扯開疊好的油氈布蓋在阿鳧和自己身上——這原本是為了防雨而特意準備的。天還沒亮的現在,僅僅穿著粗麻中單和蒼灰裋褐的蘇覺有些後悔將自己的行李和其他人一起扔到了前麵的車上去。
他將雙手疊放在腦後,仰麵躺在顛簸不停的馬車上。天空依舊是深邃的墨色,但漫天的星子已逐漸隱去,隻餘下不多的幾顆,快要天亮了。蘇覺閉上眼睛,想象著原本深黛的夜空漸漸發亮,然後自天際破開一線魚肚白,黎明前最後的黑暗被強烈的金色陽光劃破,幾乎在瞬息之間,黛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彤色暈染了半個蒼穹,再過不久,如石榴紅一般燦爛熱情的朝霞將染透天空,將最後一絲夜色驅逐開去。
隻是當他睜開眼睛,由東至西,由南至北,仿佛一口倒扣大鍋的蒼穹仍舊是固執的黛紫,那樣深沉的夜色將他靈台的清明一點一點逐去,最後隻剩濃厚的睡意。
最後,他閉上眼睛,墜入悠遠的黑甜鄉。
“……覺,阿覺,阿覺!”
眼皮好像黏在了一起,萬般不願分開,蘇覺用手背蓋住眼睛,發出像歎氣一般的呻吟聲“阿鳧啊?”
“已經天亮了哦。”
蘇覺掀開硬邦邦的氈布坐起來,難得的一絲暖意迅速消散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他打了個哆嗦,放眼所見,朝霧濃重,沾衣皆濕。旅人們安靜無言,道路上隻聽得到馬車行走間轔轔聲響,間或夾雜馬蹄踏地之聲。
“現在到哪兒了?”
“據說已經離開了傲霜,現在應該在喜州的某個地方吧。”
簡短的對話之後,兩個人似乎無話可說。阿鳧從隨身的口袋中摸出一截粗劣的木頭和一把簡陋的刻刀,最近他迷上了木雕。正好朱旌中有個人似乎頗擅此道,從那之後的閒暇時光,阿鳧將相當多的時間浪費在了木雕上。
他也曾問過蘇覺要不要一起學,浮民少年笑著搖頭,“我啊,好像從以前就不擅長這類手工。”他很老實地跟阿鳧說。
而不僅是阿鳧,朱旌中也有相當多的人認為蘇覺大概並不擅長這類需要動手的工作。劇團中阿鳧同年紀的朋友曾和他一起討論過這個浮民的來曆。
雖然瘦弱,但身材高挑,皮膚也是久未日曬的蒼白,手掌柔弱無力,右手的指節上有不太明顯的薄繭。雖然每個孩子都會至少進入小學讀書,但朱旌們都認為,蘇覺的水準肯定不止是小學,甚至是上癢。
“肯定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最後朋友下了這樣的結論。
阿鳧無法反駁。雖然他覺得溫和而穩重的蘇覺怎麼看都和高高在上,從不正眼看朱旌們一眼的有錢人完全不同。
“如果他真是有錢人家的少爺,那為什麼還倒在山裡呢?據說差點就餓死了。”這個問題不僅阿鳧好奇,應該說,全體朱旌,都非常好奇。
不過對朱旌們來說,黃朱之民原本便是舍棄了國家與過往,在黃海之地掙紮求生的浮民。他們雖然好奇蘇覺的身份,但也謹慎地保持了緘默。
原本濃厚得連三丈之外的人都看不清的晨霧在陽光的稀釋下,現在稀薄得仿佛紗簾。阿鳧將雕了三分之一的木頭和刻刀收進獸皮做的小包裡,招呼蘇覺一起將氈布疊好放起來。過於堅硬又過於寬大,對於還是少年的他們來說,一個人疊確實有點勉強。
而道路兩邊的田地裡,終於能看到三三兩兩勞作的農人。
“前麵好像是個村子。”阿鳧用手搭了個涼棚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看起來不大就是了。”
蘇覺也學著阿鳧的樣子將手舉到眼前,就像阿鳧說的那樣,村子確實不大。他數了數,連一裡都沒有。建築物看起來幾乎沒有除了黃色之外的顏色,茅草是枯黃的,泥牆是臟汙的昏黃,就連窗戶,也蒙了一層薄薄的黃土。
“黃虎說整個白天都不會停下吧?”言下之意是村子大小和劇團無關。
阿鳧笑了笑,向蘇覺解釋道“雖然是這樣,但馬不行吧?得讓馬休息,喝水吃草,因為路途遙遠,一般的草料根本無法讓馬吃飽,所以這種時候就得喂黑豆和燕麥。這樣馬才有力氣,也不會在長途跋涉之後病倒。”
蘇覺露出幾分驚訝的樣子,“原來是這樣嗎?還以為會一口氣走到天黑啊。”
“不停留的意思是說不會生火做飯吧?確實如果要生火的話就太麻煩了。尋找乾淨的水源,撿拾木柴,生火做飯,還會浪費珍貴的鹽巴……”阿鳧又補充了一句,當然還是熱飯比較好吃。
劇團的車隊在離村子很遠的地方停下,朱旌們已經能看到村子的入口被拒馬封鎖起來,提著糞叉和鐮刀的青壯守在道路兩邊,還有幾個獵戶打扮的青年已經將羽箭搭在了弓弦上。
遠遠地有人喊“你們是什麼人?”
黃虎同樣大聲回答,讓聲音傳過去,“我們是朱旌啊!”
那邊好像有些騷動,似乎在商量是否相信黃虎的話。然後蘇覺看到有個老人走出來。
“能看看旌劵嗎?”
好像早有準備,黃虎讓炊伯將他的旌劵送過去讓對方檢查。蘇覺猜想首領不過去大約是他的樣子實在太嚇人了一些,還有的話,應該就是朱旌們下意識地保護首領的原因。
對方應該相信了黃虎的話。年青人收起充當武器的農具,搬開擋住道路的拒馬。
當馬車路過的時候,蘇覺特彆打量了一下由幾根木頭草草釘就的拒馬,就和他所想的,這樣的拒馬隻能充當道具而已,幾乎沒有什麼實用的價值。大概是村民看過軍隊的樣式之後自己做的粗劣模仿物吧。
裡宰和黃虎商量了一下,他同意劇團在村子裡休息的請求,也同意村民們將草料和糧食賣給朱旌們。但前提是朱旌不能在村子裡閒逛。雖然說得很委婉,但對方顯然希望劇團在村子裡的時候,最好哪裡也彆去。
結果除了和村民交易的那幾個人,其他人都無聊的呆在馬車上。
阿鳧和蘇覺低聲說“巧國的人特彆討厭海客和山客,連帶著也討厭朱旌。”
蘇覺有些驚訝,他能理解巧國人討厭海客和山客的理由,但朱旌?
“城市還好,畢竟見多識廣。最頭疼的就是這樣小村子,”阿鳧朝幾個有意無意站在劇團馬車周圍的村民努努嘴,“他們多半都覺得朱旌是小偷和盜匪。”
似乎的確是這樣。蘇覺順著阿鳧的視線看過去,整個村子除了一開始見到的那個老人,也就是後來的裡宰,幾乎,不,是完全沒有見到一個年輕女人,小孩和其他的老人。而剛開始出現的年輕男人,除了站在他們馬車附近的幾個人,其他人也完全不見蹤影。
整個村子透著一股沉默而執拗的偏見,看不見,聽不見,就等於不存在。那些討厭的東西和人,無論是山客也好,海客也罷,還是像黃朱之民的朱旌劇團,甚至是災荒,妖魔,隻要閉上眼睛,塞住耳朵,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就像現在的巧國一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