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起傳!
關老二一動不動地蜷縮在木籠中,頭發因為油膩和塵土,一縷一縷地打結,原本的青衣青褲如今全是汗漬血漬,混合了汙泥水漬,早就看不出原色。大熱的天氣裡幾天不洗澡,如今就連給他送飯的兵士也是一臉厭惡地捂著鼻子,將乾餅往籠子裡一丟了事。若不是木籠上還有之前劉小七掛上的葫蘆,恐怕連水也不記得給他一瓢。
一路上他昏昏沉沉,除了因為路途顛簸而曉得跟著官軍一起行軍之外,關老二對自己的未來一無所知——不,他還是曉得的,隻是下意識地避開不想。如他這樣的逆賊,最好的下場恐怕就是留個全屍,若是當官的想要殺雞給猴看,左右逃不過看腦袋,五馬分屍,甚至活剮一類。
路途似乎遙遠得看不見終點,但關老二知道這幾萬川兵的目的地是赤水。到了赤水他會怎麼樣呢?一開始他還有閒心猜測,但後來索性甚麼都不去想。想有何用?關老二出神地透過木籠的欄杆縫隙向外看,天空的顏色逐漸轉為清淺的薄藍,陽光一日比一日溫柔,到了他被俘的第七天晚上,夜裡的露水甚至打濕了他已經殘破肮臟的衣裳。
天氣在逐漸變涼。進入八月,蜀地也許依舊溽熱難當,但地處高原的貴州已經迅速冷了下來。一早一晚甚至穿不住單衣,像陳顯達這樣上了年紀,身上又多舊傷沉屙,就非得加件氅衣不可。
他這兩天腿腳酸得厲害,雖說每天入夜之後親兵都想法子燒了熱水給他燙腳活血,又叫手藝好的親兵給他推拿,但白日裡頭的行軍還是叫陳顯達吃儘了苦頭,甚至漸漸地快連路都走不得,隻好鎮日騎馬。
這會子已經紮營,夥夫忙了快小半個時辰才好歹將全營的飯食都做出來。普通兵士不過一碗清得能看清影子的白粥,兩個大餅,還有些大頭菜蘿卜一類佐餐的鹹菜,軍官倒有幾塊鹹肉,不過到了陳顯達這裡,夥夫曉得他這幾日累得不輕,腿腳上又犯了老毛病,專門給他開了小灶,精心整治了一桌菜,叫親兵給他送去。
不過夥夫的好意今日恐怕會落得個空。吃飯時候,陳顯達並不在他的營帳裡,待得天都黑透了,他才神色晦暗深一腳淺一腳地從中軍回來。這時飯食從內到外都涼了個透,親兵看他倒背著手一圈圈地在帳篷裡轉圈踱步,不知何事,隻好陪著小心地問他“將主,要不小的先去叫夥夫過來收了飯食去熱熱?”
陳顯達這才反應過來,他見已經點起了牛油大燭,便伸著脖子朝帳外一看,“啊呀”一聲,頗有些驚訝地道“天都黑了?”親兵趕緊應了個是,正要叫夥夫來熱飯,陳顯達卻叫住他“吃甚麼飯?先去把隊官們都給我叫來——今晚上,本將有大事宣布。”
親兵嚇了一跳,不但怠慢,趕緊傳話下去。他回到帳篷,見陳顯達端坐在馬紮上,燭光為他在篷布上投射出拉得長長的濃黑影子,麵前的案幾上頭仍舊擺著沒有一絲熱氣的飯菜,千戶官麵無表情,雙手按在膝上,兩道又黑又濃的眉毛習慣似的皺起,嘴角向下緊緊地抿著,聽見動靜,朝門口一望,淡淡地問了一句“都叫了?”
親兵不敢怠慢,當下躬身答道“是,各位隊官都叫了,恐怕離得近的現下就該到了。”他話音剛落,果然外頭響起了熟悉的報名聲。陳顯達點點頭,也不說話,將下巴朝門口一抬,親兵會意出去,片刻鄭國才就掀開簾布走進來,看見陳顯達先躬身抱拳行禮“千戶!”
“坐。”陳顯達言簡意賅地說,又問一句“隊裡如何?兵將們可還好?能吃飽?衣裳都帶夠了麼?”
雖說有些意外,但鄭國才依舊中規中矩地回答道“隊裡一切都好,就這幾日行軍辛苦,兄弟們有些疲累,不過歇息幾日也就無事。飯雖說吃得不甚好,但倒是能勉強混個肚飽。這畢竟是在路上,大家都能體諒。這些天早晚都有些涼了,不過白日裡頭還是熱。”
“唔。”聽鄭國才說完,陳顯達隻發出一個含糊的鼻音算是回答,沒有像往常一般點評幾句。鄭國才有些意外,但看他臉色,也不敢多問甚麼。在這個簡短的鼻音之後,千戶官和鄭國才都陷入了沉默當中,直到陸陸續續到來的隊官方才打破。
因營地位置距離中軍最遠,因此等李永仲趕到時,其他的幾個隊官都已經到了並且坐好。他在帳篷外頭看見了就覺得有些為難,本想悄悄地站到角落裡頭去,卻不防陳顯達冷不丁地開口喝問道“來的是哪個?丁隊的隊官?”
李永仲有些無奈,但此刻也隻能站出去。他大步走到陳顯達麵前,甲葉碰撞之下發出清脆的金屬聲,在千戶官麵前三步停住,躬身抱拳行禮道“卑職丁隊隊官李永仲,見過千戶!”
“莫弄這些虛文。”陳顯達擺擺手,朝他下首一指,“你坐這裡。”
隊官們不太顯眼地交換著意味不明的視線,鄭國才同周謙還有馮寶群倒是臉色正常,連眉毛梢也未動一下。李永仲心裡咯噔一下,麵上倒同之前無甚區彆,也不多問,短短地應了個是,就自然地在陳顯達左邊下首第一張馬紮上坐下。
在那個瞬間,幾乎所有的隊官視線都彙聚到這個年輕人身上,刹那之後就若無其事地挪開。陳顯達仿若未覺,朝左右一看,自顧自地沉聲開口道“今日紮營之後,千戶以上在中軍議事,現下本將回來說與爾等聽,都各自聽好,牢記在心,此事非同一般,若有人現下腦子裡頭還不清淨,就給老夫滾出去好好清一清再進來!”
帳篷裡鴉雀無聲,陳顯達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滿意之色,臉上卻更嚴肅幾分,鄭重其事地開口道“咱們知道前日裡俘虜那個關老二供稱有白蓮教餘孽企圖和蠻子勾結,意欲兩麵回合,殺咱們一個出其不意!”
說到這裡,陳顯達一拳捶到案幾上頭,怒容滿麵地道“那勞什子白蓮教,不過就是山匪一流,居然還敢說是一個甚麼救苦將軍的名號!恬不知恥!麵皮不要!身為漢人,卻要助紂為虐!這樣的人,合該被咱們捉來抽筋剝皮!”說到這裡,他麵色稍緩,又道“現下,製台在大方,咱們同他老人家聯係不及,此事事關重大,拖延不得,因此,就在之前,關於此事如何處斷,軍門已下了決定!”
聽到侯良柱,眾人聽得更是仔細,陳顯達滿意地微微頷首,略一提高聲調道“正因此事關係深重,因此軍門決定先下手為強!探得那鎮川東所部在白撒所一帶,手上有兵馬三千,詐稱一萬,就等著同蠻子合兵一處殺進赤水了!為防兩家合流,軍門決定,前軍翔字營,中軍顯字營兩營一起,先去白撒所,務必要將這股匪人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聽說又要和翔字營答伴合作,顯字營的隊官們先自鬨了起來。雖然說陳顯達積威甚久,但仍有人在下頭和同袍嘰嘰咕咕地嘀咕“怎生又是翔字營!這中軍裡頭除了這營頭,就再也找不到其他能打仗的人?”
也有人打圓場“中軍的強兵悍將可不都在翔字營麼!雖說前頭翔字營出了些紕漏,但論起戰力,還真得數這個!”說話人比劃比劃,挑起大拇指,讚了個厲害。
當下就有人冷哼一聲“翔字營哪裡能稱得厲害?不過是裡頭有個軍門的族侄罷了!自來繳獲首級,他們都拿大頭,遇上硬骨頭和難纏的,倒是一個比一個跑得快!”
看越說越不成樣子,陳顯達木著臉將案幾猛地一拍,怒喝一聲道“好了!一個個的淨會說嘴!人家不厲害,就你們厲害?就是不知道若上了站場,還能不能如現在這般。”
這句話下來,頓時無人敢應聲。陳顯達猶自惱怒,乾脆也不多說,隻呆著臉繼續道“旁的我也不說了,隻一件,雖說咱們跟著大軍一起先去赤水,卻要相機而動,到時候朝白撒所方向走……”說到這裡,他臉色卻黯淡下來,吸了口氣強撐著道“本將原是想無論如何都要同兄弟們一起,沒想到……”陳顯達歎了口氣,垂著眼道“本將如今舊傷複發,為了不拖兄弟們的後腿,軍門特意告訴本將,道此次白撒所之行,我便不用去了。”
如果是之前還隻是熱油裡落進了一鍋水,那現在的情形就更是熱鬨!一瞬間的呆愣之後,隊官們爭先恐後七嘴八舌地同陳顯達開口問道“千戶!此言屬實!?”“這樣大的事,軍門如何能不讓千戶上!?”“咱自入營以來,都在千戶麾下作戰,今日怎地卻不讓千戶上了?”
看著下頭的雜亂,陳顯達板著臉吼了一聲道“好了!不成樣子!怎麼,這回我不去,你們就不能打仗了麼!”他一指周謙,恨鐵不成鋼一般罵道“周大炮!你剛才在說甚麼?怎地現在閉了嘴,真當自己是鋸嘴葫蘆了?!”
周謙一窒,訕訕地在馬紮上縮了縮,試圖將自己藏進同僚的陰影裡頭。罵完周謙,陳顯達又轉向馮寶群,口氣仍是不好“老馮!你是老人了,如何還同他們一起混鬨!?不像樣!”這樣一一點名,竟是把所有人都狠狠罵了一通。
最後陳顯達冷哼一聲道“軍門叫咱們營上,這是信得過咱們!不然怎地不叫彆個去!?這是大好的軍功在前頭!若能順利找到那夥山匪,然後端了他的老巢,這就是一場大富貴!哪怕咱們趕不上去赤水,亦不是憾事!”
鄭國才在此時方問道“千戶,”他方才算是幾個難得沒怎麼抱怨的人之一,隻將此事在腦子裡過了幾遍,疑點果然一一浮出,他謹慎地開口問道“千戶,先前不是說那關老二嘴巴很緊,無論如何咬死不曉得鎮川東的方位麼?如何現在又曉得了?況且咱們的目的地就是赤水,現在又要轉向白撒所……”他咳嗽一聲,話裡有些質疑意味“卑職沒有懷疑的意思,隻是此事太過突然,也實在是叫咱們沒有準備。”
“這些事卻不須你們擔憂!”陳顯達沒好氣地喝了一句道“軍門自有手段,用得上你們操心!?現下我卻要說彆的事——李隊官。”他目光炯炯地落在李永仲身上,方才這個年輕的隊官一直保持著沉默,既沒有不滿,也有疑問,就好似此事與他毫無關聯一般。
似乎是感受到了陳顯達的目光,李永仲鎮定地朝千戶官點一點頭,道“千戶,卑職在。”
“此次去白撒所,你負責攬總吧。”
陳顯達此話一出,比之剛才更為震撼。剛才不過是隊官們表表忠心而已,現下卻多是不可置信——他們當然知道李永仲和陳顯達的關係,但哪怕是親父子,也不應讓這麼個初出茅廬的黃毛小子擔此重任!
當下就有人沉不住氣站起來表示反對,聲音激烈地道“千戶!李隊官年紀太輕,叫他攬總,恐怕不能服人!”
“如何不能服人?”以往待下還算和藹寬容的陳顯達此次異常固執。他反問道“李隊官縱然年輕,但丁隊戰力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上回大閱,亦是得了軍門讚譽。再說遠些,咱們那回能活著回畢節,若不是當時還是商戶的李隊官不顧自家損失,一力為官軍掩護,你以為咱們現在還能坐在這裡說話!?”
他教訓完貿然開口的愣頭青,又口氣稍緩和地道“我曉得大家顧慮,不過是以為李隊官到底年輕,這樣的大事恐怕還太青澀些。但我陳顯達為人,與大家夥相處這麼些年,何嘗做過不講道理的事?!大家摸著良心說,自家一個隊,能不能和丁隊正麵硬抗!?都是帶兵的人,這點事,恐怕是心裡有數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