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起傳!
帳篷裡一片死寂。
燭光在李永仲的臉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讓33他的表情晦暗不明。作為陳顯達話中提到的主角,這個年輕的隊官一直保持脊背筆挺,手扶膝上的姿態。彆人無法從他的神色,動作力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更彆提語言。
隊官們交換著莫測難明的視線,當中那些微妙的含義僅可意會無法言傳。沒人表示反對,當然也沒人表示同意。除了一開始某人表示不讚同的意見之外,其他人暫時還保持沉默。他們中有人躲避著陳顯達看過來的視線,也有人迎著千戶的目光坦坦蕩蕩地看過去。
陳顯達顯然不打算放縱這樣的沉默。他咳嗽兩聲,端了小杌子上已經涼透的茶碗喝了一口,感受著茶水苦澀的滋味滾過舌尖之後,重重地將茶碗墩地一下放在小杌子上頭,潑濺出少數茶水在桌麵。千戶的視線在部下的臉上一一滑過,最後停留在女婿李永仲的臉上。
他問了一句“李隊官,本將有意叫你擔此重任,你有何話說?”
“千戶信得過卑職,卑職自不敢叫千戶失望。”李永仲按著膝蓋微微彎腰行禮,複又停止腰杆,乾脆利落地道“卑職曉得定會有人說我狂妄,但卑職卻想著,咱們是軍將,都是坦坦蕩蕩的好漢子,能者上,平者讓,庸者下,若是不服氣,就磨練了再來!卑職自認擔得起這擔子,千戶既問卑職,當然說實話。”
“好好好!”陳顯達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他捋一捋胡須,麵上飛速閃過一絲滿意之色,轉過頭問其他人“本將帶兵數十年,或許有種種缺漏,卻自認是個講道理的,今日這個事情不是小事,你們都是帶兵的人,又是積年的老軍務,心裡如有些想頭,隻管說!你家千戶不是那起子聽不得人言的!”
他話說完,下頭稍稍有些騷動,陳顯達耐著性子等了片刻,總算見鄭國才起身衝他一抱拳,鄭重其事地開口道“千戶話裡的意思,屬下們都懂,但咱們營裡千多條性命,若是交在千戶手裡,那是心甘情願,咱們跟隨千戶的年頭不短,自是曉得千戶的為人,可是,這回進剿白蓮教一事,事體重大,千戶卻要將此事托付給李隊官?說這話,絕沒有故意刁難的意思。我老鄭這條命,還是李隊官幫俺三番兩次地搶了回來。但現下卻不是我鄭國才一個人的事,是咱們全營千多號人的性命!”
鄭國才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不少人當下就不由點頭,心道的確就如鄭倔驢所講,若是千戶,縱然是死了也無二話,但若是丁隊那個娃娃,當真是不服!不過是千戶的女婿,一個商戶裡頭出來的毛孩子,入營數月,竟然就要擔起一營人的性命!豈不可笑!
陳顯達朝他看一眼,目光中很有些耐人尋味的東西。鄭國才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最後千戶勾勾嘴角,收回視線,朝下看去,麵上淡淡地又問道“還有誰?今晚咱們不拘身份,不將尊卑,有話就說,想說便講!不來虛頭巴腦的那一套!但若是現下不講,後頭想起來了,就彆怪我陳顯達不認人!”
馮寶群咳嗽一聲,慢吞吞地從馬紮上站起來,朝陳顯達抱拳一禮,又朝同袍們點點頭,口氣平淡地開口,第一句卻讓眾人嚇了一跳“千戶,我老馮先將話放在這兒——此次李隊官攬總,彆個且不說,我老馮是支持的。”
這話說得鄭國才眼角一跳,他強自按捺,勉強集中精神繼續聽馮寶群講“同袍們以為千戶此舉孟浪,不過是以為李隊官太過年輕,無甚資曆,卻忽然站在了大家夥的頭上,心裡頭自然有幾分不服。我卻覺得,從平山壩算起,李隊官打了兩仗,第一回,算是和咱們平分,斬首數十,俘虜近百;第二回,咱老馮同周大炮,鄭倔驢與李隊官一同出戰,算是並肩一回,他們兩個我不曉得,俺卻是大開眼界,原來這天下,果真有如此強兵!”
他聲音越說越大,額上也見了汗,麵色紅漲,略頓一頓,繼續說道“咱們武人,腦袋係在褲腰帶上,刀口舔血的營生,誰也不曉得戰陣之上,何時是自家墳塚!俺上有高堂,下有妻兒,卻不願死!不想死!我馮寶群這個歲數,不求升官發財,隻求能老於榻上!鄭倔驢說得自然是正理,我馮寶群卻願跟隨一位能打勝仗的主將!”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就在馬紮上坐下,許多人看向他的目光裡就多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由他帶頭,陸陸續續有人站出來,有讚成的,也有不讚成的,但最後算起來,竟然是讚成的居多!就像馮寶群說的,他們是軍將,自然願意跟隨能帶來勝利的主將!哪怕對方現在弱冠未到,一介隊官!
“鄭隊官,現下你還有甚麼說的?”陳顯達專門點了鄭國才出來,他麵上仍舊淡淡地發問“你還是認為李隊官不堪此任麼?”
鄭國才心底歎了口氣,其實現在連他自己也有幾分茫然,不知道一味執意的反對到底是對是錯。但現在他看陳顯達臉色,顯然曉得若是繼續拒絕下去,一向信重自己的千戶恐怕就要另有想法。腦子裡轉著這許多念頭,卻是瞬間一閃即過,他當下站起來,抱拳道“千戶,既然兄弟們都信識李隊官,我其實也沒有甚話好講。前頭那些,不過也是一點未雨綢繆,既然大家都願意,屬下更沒有彆的好說,遵令就是。”
既然連鄭國才都鬆了口,彆人更沒有二話,陳顯達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立刻收斂起神色,腰杆筆直,臉上原有淡淡的病容,現下卻隻餘一片殺氣虎威!他朝李永仲厲聲喝了一句道“丁隊隊官何在!”
李永仲頓時唰地一下從馬紮上站起,眼神清明,躬身抱拳,大聲吼了一句回應“卑職在!”
“自明日起,你暫代顯字營千總之位,一乾人員調派,指揮,生死性命本將全交於你手!”陳顯達從懷裡慢慢掏出一個小小的印章,上頭雕著一隻栩栩如生擇人欲噬的老虎,千戶官死死地盯著李永仲,咬著牙一字一句地發聲說道“本將現將官印交於你手上——你須記得,這官印非止權柄威福,還擔著一千多條漢子的身家性命!你若接下,哪怕隻有一日,也是這一千多號人的天,你跺跺腳,這顯字營就要顫一顫!李永仲,你敢是不敢!?”
李永仲乾脆利落地撩開前裾,麵向陳顯達單膝點地跪下,沉聲道“卑職敢!今日在同袍麵前,我李永仲發誓——若有兵士不得食,不得食;若有兵士不得眠,我不得眠;若有兵士不得衣,我不得衣!”
“好!”陳顯達目光炯炯,朝李永仲暴喝一聲“接印!”
在顯字營全體隊官的圍觀之下,李永仲起身前行兩步,在陳顯達身前停下,躬身彎腰。千戶官抓著那小小的印章,卻似有千斤重量,壓得他險些伸不出手去!最後他麵色猙獰,用力地將印章塞進李永仲伸出的雙手中,長出一口大氣,雙腿一軟,險些就要跌坐在馬紮上!
不動聲色地努力站直,陳顯達看著李永仲,緩下口氣,又開口道“李隊官,本將暫將顯字營交給你,希望你能以全營軍將為重,在對白蓮教一戰中,打出咱們顯字營的威風來!打出你李永仲的威風來!叫那些個叛逆小人,聽見你的名字就要腿軟發抖!”
李永仲收回印章,直身起來,直視陳顯達的眼睛,再認真不過地答了一句“卑職省得!”
於是,不管顯字營的軍官們還有甚麼想法,至少在這個晚上,他們必須接受現實。隊官們或者真心或者假意地同李永仲賀喜,但言語之間,那種微妙的距離和懷疑撲麵而來,讓李永仲頗有一些當年他剛從父親李齊手裡接過井場大權時麵對下頭的管事們質疑的感覺,如今舊日重現,讓他很有些感慨和懷念。
既然終於將這件大事底定,陳顯達頓時鬆了口氣,當下就覺得眼前似有金星直冒。他略定一定神,在馬紮上坐下,清清喉嚨板著臉道“事情未完,這是鬨甚麼?都坐下,待本將把此事好生分說,你等要仔細準備,這回同翔字營聯手,卻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你們不可墮了咱們顯字營的威風!”
當下立刻人人打起精神,都向正中的陳顯達望去。他心下滿意,麵上卻隻是淡淡,又叫李永仲“李隊官,現下你既然暫代千總之職,明日中軍會議,就是你去!你放心,軍門麵前,本將已提前分說清楚!但畢竟你年輕,恐怕到時少不得有些為難之處,你現下好生聽!不要明天在中軍丟臉!”
李永仲神色立刻一凜,比之方前更要認真地點頭應是“是!卑職知曉了!”
囑咐完李永仲,陳顯達方環視左右,沉聲開口“這鎮川東,現下咱們就知道在白撒所附近,但究竟人數多少,裝備器械如何,全然不知。從俘虜嘴裡撬出來的消息就這樣多,唯一比較確定的是,那鎮川東的老巢在瀘州,但現下為著和蠻子聯絡方便,他幾個月前就悄悄到了白撒所!據說有不少百姓受了蒙蔽,現在雖沒有個確數,但鎮川東手裡,可信的兵力就有三千!”
這個數字立刻讓隊官們倒抽一口冷氣,當下周謙就嚷嚷出聲“就算咱們同翔字營算在一起,那也隻得兩千出頭!中間差著一千呢!更彆說可能還有更多的,到時候萬一他們是咱們兵力幾倍,這仗還怎麼打!?”
“你閉嘴!就你一個聰明,就你一個知道完了!”陳顯達狠狠地瞪了說話永遠不過腦子的周謙一眼,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是沒打過仗的青瓜蛋子麼?土匪能同精兵一般?更彆提裡頭還有不少裹挾的無辜百姓,這樣的軍馬,便是萬人也有甚麼可怕的?!再退一步說,貴州一地自來貧瘠,他一個外來戶,能搜到多少糧食?能養多少兵!?”
李永仲替周謙解圍道“周隊官說得也不無道理。”他麵色凝重地道“哪怕是三千頭豬,要殺也且花些光景,更彆提這裡頭的賊人無一不是在生死之間走過幾遭,如滾刀肉一般的角色!咱們一則是兵力上頭少過對方,二則,咱們營裡倒都是勇銳之士,但還有和翔字營聯手……”他看了陳顯達一眼,沒再往下說。
但這未竟之語意思很明顯。隊官們議論紛紛,都以為李永仲剛才這話說得很對。論起戰力,他們顯字營在川東裡頭算是數一數二,但翔字營除了出了個勉強算是勇將的軍門族侄,當真是沒怎麼聽過名聲。
軍官們商議一陣,最後卻沒商量出什麼好辦法。陳顯達告訴他們的信息很少,除了對方的兵力也許是三千以外,其他消息真是再沒有了。李永仲問鎮川東究竟在白撒所哪裡,陳顯達苦笑著告訴他,沒人知道。
“這實在是……”李永仲實在不知道該對此如何評價,隻能一邊搖頭一邊道“打仗沒有這樣的,甚麼都不知曉,就叫咱們去,這同乾巴巴地去送死有什麼兩樣……”
陳顯達心裡亦是此想。單論川軍兵力就有數萬,更彆提大方同赤水兩地明軍,哪怕奢安二人合並果有十萬,明軍與之相比並不弱於對方,哪怕現下突然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白蓮教,以明軍此時兵力,也能把對方打得個落花流水!
“兩個營頭不過兩千餘人,這麼點子兵馬在蠻子麵前當得了甚麼?還要大老遠的走到白撒所去!難道還真指望區區兩千人就能把那勞什子的白蓮教平定鎮服下去?恐怕也太有些一廂情願了罷!這侯軍門這葫蘆裡頭到底賣的甚麼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