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一、衛國宮廷的陰影:祝鮀與宋朝的鏡像
魯定公十四年的春天,孔子帶著弟子們在衛國停留已近半年。宮牆內的權力鬥爭像藤蔓般纏繞生長,空氣中彌漫著難以言說的詭異。孔子站在館驛的窗前,望著遠處衛靈公的宮殿,想起近日聽聞的兩件事,眉頭不由得緊鎖。
衛國大夫祝鮀又在朝堂上大放厥詞了。這位以口才著稱的大臣,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將一項明顯損害百姓利益的賦稅政策說得天花亂墜,不僅說服了衛靈公,還讓一眾大夫啞口無言。有人私下議論,祝鮀的舌頭像是抹了蜜,再荒謬的主張經他一說,都仿佛成了天經地義。
而另一邊,宋國公子宋朝因容貌俊美,深得衛靈公夫人南子的寵愛,借此乾預朝政。朝堂上的官員們見他受寵,紛紛攀附,連一些曾自詡清正的大夫,也在他麵前卑躬屈膝。宋朝無需多言,僅憑那副好皮囊,就能獲得常人難以企及的權力與財富。
孔子轉身對身邊的子貢說:“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要是沒有祝鮀那樣的口才,又沒有宋朝那樣的美貌,在如今這個世道,恐怕很難免於災禍啊。
這句看似感歎的話語,像一把鋒利的劍,剖開了春秋末年的社會肌理。祝鮀的“佞”與宋朝的“美”,如同兩麵扭曲的鏡子,映照出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真正的德才被棄之如敝履,而投機取巧的口才與外在的容貌,卻成了安身立命的通行證。
二、“佞”的解剖:從口才到權術的異化
要理解孔子這句話的深意,首先需拆解“佞”的內涵。祝鮀的“佞”絕非簡單的口才出眾,而是一種經過精心打磨的生存技能,在亂世中異化為操控人心的權術。
“佞”在甲骨文中作“仁”字加“口”,本義為“巧言”,《說文解字》釋為“巧諂高材也”。在早期典籍中,“佞”並非全然貶義,如《尚書?皋陶謨》“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僅指言辭巧妙。但到了春秋時期,“佞”逐漸與“諂”結合,成為“以巧言獻媚”的代名詞。
祝鮀的“佞”有三個鮮明特征。其一,見風使舵的應變力。他能根據聽者的喜好隨時調整說辭,衛靈公好大喜功,他便多談開疆拓土;南子關注宮廷享樂,他便獻策搜刮奇珍。《左傳?定公四年》記載,祝鮀曾代表衛國參與諸侯會盟,麵對晉國的刁難,他先是示弱以麻痹對方,隨後突然拋出有力論據,既保全了衛國顏麵,又不得罪晉國,這種“刀切豆腐兩麵光”的本事,正是“佞”的典型表現。
其二,顛倒黑白的詭辯術。祝鮀擅長將不義之舉包裝成正義之行,把剝削百姓說成“強國之策”,把排擠異己稱為“整頓朝綱”。他的邏輯看似嚴密,實則充滿偷換概念的陷阱,如為苛捐雜稅辯護時,他說“百姓為國家奉獻,如同子女為父母儘孝”,將強製性掠奪扭曲為道德義務,讓反對者無從辯駁。
其三,攀附權貴的洞察力。祝鮀總能精準捕捉權力中心的動向,在衛靈公與南子的矛盾中,他既不得罪君主,又讓南子視其為心腹;在孔文子與蒯聵的儲位之爭中,他表麵中立,實則暗中為自己留好退路。這種對權力縫隙的敏銳嗅覺,讓他在波譎雲詭的宮廷鬥爭中始終遊刃有餘。
“佞”的本質是工具理性的極端化——將語言視為操控他人的工具,將道德與正義拋諸腦後。祝鮀們不在乎所言是否屬實,隻在乎能否達到目的;不在乎是否符合道義,隻在乎能否獲得利益。這種異化的口才,在禮崩樂壞的時代,比真才實學更能帶來實際好處,這正是孔子所憂慮的。
三、“美”的沉淪:從容貌到資本的蛻變
與祝鮀的“佞”相對,宋朝的“美”同樣在亂世中發生了質變。這種本應屬於自然稟賦的容貌,被異化為一種可以交易的資本,成為乾預政治、獲取私利的工具。
宋朝的美貌在史書上有明確記載。《左傳?定公十四年》稱他“有美色”,《論語?雍也》中孔子提及他時,雖未直接描述容貌,卻通過“難乎免於今之世”的感歎,暗示其美貌在當時的影響力。這位宋國公子,因家族變故來到衛國,憑借出眾的容貌,先後得到衛靈公夫人南子和衛襄公夫人宣薑的寵愛,由此介入衛國政治核心。
宋朝的“美”之所以能產生如此大的影響,源於春秋時期貴族社會的特殊土壤。當時的貴族階層不僅看重血緣與權力,也崇尚容貌與風度,《詩經》中大量詩篇讚美君子的儀表,如“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但正常的審美到了衛國宮廷,卻演變成病態的迷戀。南子為了宋朝,不惜違背禮法與衛靈公公開出巡;朝中大夫為了攀附宋朝,甘願放棄原則,這種對美貌的過度追逐,讓“美”徹底淪為權力交易的籌碼。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更值得警惕的是,宋朝的“美”還催生了依附性的權力網絡。圍繞著他,形成了一個以容貌為紐帶的利益集團:有人為他傳遞宮廷秘聞,有人為他打擊政敵,有人為他斂財聚富。這個集團不需要真才實學,不需要政績功勞,隻需對宋朝表示效忠,就能獲得回報。這種“美貌特權”的存在,嚴重衝擊了正常的政治秩序,讓有才能卻無美貌者難以立足。
“美”的沉淪與“佞”的異化本質相同,都是價值體係崩壞的產物。當社會不再以品德、才能衡量人,而是以口才、容貌取人時,“美”就會像“佞”一樣,成為投機者的工具。孔子感歎“難乎免於今之世”,正是看到了這種價值錯位對普通人的壓迫——如果沒有這些“捷徑”,就隻能在亂世中艱難求生。
四、孔子的時代困境:禮崩樂壞下的價值錯位
孔子所處的春秋末年,是一個“周文疲敝”的時代。周公建立的禮樂製度逐漸瓦解,“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成為常態,祝鮀的“佞”與宋朝的“美”能大行其道,正是這種時代困境的集中體現。
在正常的禮樂秩序下,“言”與“貌”都有其恰當的位置。《禮記?曲禮》規定“言必有中”,要求言語符合道義與禮法;《禮記?玉藻》強調“禮容”,注重容貌舉止與身份的匹配。但到了春秋末年,這些規範被徹底打破:言語不再以“中”為標準,而以“利”為導向;容貌不再與“禮”結合,而與“權”掛鉤。
孔子曾在魯國擔任大司寇,親身經曆過禮樂製度的實際運作。他深知,在完善的製度下,祝鮀的“佞”隻會被視為“巧言令色”而遭排斥,宋朝的“美”也隻會作為個人特質存在,無法乾預政治。但當製度崩壞後,人們失去了行為的準則,隻能依靠投機取巧生存,這才讓“佞”與“美”有了可乘之機。
更讓孔子痛心的是,這種價值錯位還在不斷蔓延。他周遊列國時,親眼看到許多諸侯“不問蒼生問鬼神”,許多大夫“不重德行政重權謀”。在楚國,令尹子西因嫉妒屈原的才華,用花言巧語排擠他;在齊國,大夫田常憑借對齊簡公的諂媚,逐漸掌控朝政。這些現象都印證了“佞”與“美”廣義的外在優勢)在亂世中的“重要性”。
孔子的感歎,並非否定口才與美貌本身。他曾稱讚子貢“言語科”第一,認可其外交才能;也欣賞子張“堂堂乎”的儀表。他反對的是將口才異化為“佞”,將美貌異化為“資本”,反對的是社會對這些外在因素的過度追捧,以至於淹沒了真正的德與才。
五、祝鮀的另一麵:從曆史記載看“佞”的複雜性
曆史對祝鮀的記載並非全然負麵,這讓“佞”的形象更顯複雜。《左傳?定公十年》記載,祝鮀在齊魯夾穀之會中,作為魯國司儀,麵對齊國安排的樂舞挑釁,以合乎禮儀的言辭據理力爭,維護了魯國的尊嚴。這與他“巧言諂媚”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也讓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佞”的多重麵向。
祝鮀的“佞”或許包含著職業性的修辭能力。作為主持禮儀的“祝”官,其職責本就需要良好的口才,以準確傳達祭祀中的祝禱之詞。這種職業訓練讓他具備了超強的語言組織能力和應變能力,隻是在亂世中,這種能力被用於謀取私利,才淪為“佞”。
《孔子家語》中還有一段記載:祝鮀曾向孔子請教“仁”的含義,孔子回答“仁者愛人”後,他沉默良久,隨後在政務中有所收斂。這說明祝鮀並非天生的惡人,其“佞”的形成也與環境的逼迫有關。在“不佞則難以自保”的時代,他的選擇或許帶有無奈的成分。
這種複雜性提醒我們,評價曆史人物不能簡單標簽化。祝鮀的“佞”既是個人選擇的結果,也是時代的產物。正如孔子既批評他的“巧言”,又在夾穀之會後承認他“能守其職”,這種矛盾的態度,恰恰體現了孔子看待問題的辯證眼光。
六、宋朝的悲劇性:美貌作為原罪的隱喻
宋朝的結局充滿悲劇色彩。他最終因卷入衛國的權力鬥爭,被衛莊公追殺,逃亡至晉,後又因參與叛亂被殺。這位憑借美貌上位的公子,最終也因美貌帶來的爭議而走向毀滅,其一生仿佛是“美貌作為原罪”的隱喻。
宋朝的悲劇源於美貌與能力的失衡。他僅憑容貌獲得權力,卻缺乏相應的政治才能與道德修養,無法駕馭這種權力。南子的寵愛、大夫的攀附,都讓他高估了自己的實力,最終在複雜的鬥爭中敗下陣來。這種“德不配位”的困境,是所有僅憑外在優勢上位者的共同隱患。
更深刻的是,宋朝的美貌在男權社會中,還帶有某種“被凝視”的屈辱。儘管他憑借美貌獲得了權力,但本質上仍是權貴南子、宣薑)的依附者,其價值取決於他人的喜好。當衛靈公去世、南子失勢後,他的“美貌資本”瞬間貶值,成為新政權清洗的對象。這種依附性,注定了他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孔子提及宋朝時,或許也看到了這種悲劇性。美貌如同“佞”的口才,都是不可靠的生存基礎——它們可以帶來一時的便利,卻無法提供長久的保障。隻有內在的德與才,才能讓人在任何時代都立於不敗之地。
七、“免於今之世”的生存智慧:孔子的應對之道
麵對“佞”與“美”橫行的時代,孔子並非消極哀歎,而是提出了積極的生存智慧。他教導弟子“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論語?公冶長》),即在亂世中既要堅守原則,又要學會保護自己,這種智慧正是對“難乎免於今之世”的回應。
孔子的生存智慧首先是“訥於言而敏於行”。他認為,在亂世中,過多的言辭容易被利用,不如腳踏實地做事。弟子子路勇猛有餘而沉穩不足,孔子多次告誡他“三思而後行”;而顏回“敏於事而慎於言”,則得到孔子的高度稱讚。這種“行勝於言”的態度,是對抗“佞”的有效方式。
其次是“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論語?泰伯》)。孔子並非鼓勵逃避,而是強調在無法發揮作用時,避免無謂的犧牲。他離開魯國後,曾拒絕前往晉國,因為當時晉國正處於六卿混戰的亂局,他認為“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在亂世中同流合汙,不如等待合適的時機。
更重要的是“守死善道”《論語?泰伯》)。孔子認為,即使在亂世,也不能放棄對“道”的追求。他自己“知其不可而為之”,周遊列國傳播禮樂之道;弟子曾子“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將堅守道義視為終身使命。這種對“道”的執著,讓他們在“佞”與“美”橫行的時代,依然能保持人格的獨立。
孔子的生存智慧,本質上是在妥協與堅守之間尋找平衡:既不放棄原則迎合亂世,也不盲目對抗導致毀滅,而是以“道”為核心,靈活應對複雜的環境。這種智慧,讓他和弟子們在“難乎免於今之世”的時代,不僅得以生存,還將儒家思想傳承下去。
八、後世對“佞”與“美”的反思:曆史的鏡鑒
自孔子之後,曆代思想家與史學家都對“佞”與“美”的危害有著深刻反思,這些反思構成了中國文化中重要的價值判斷,也讓孔子的感歎不斷獲得新的意義。
漢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強調“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批判那些“以佞取利”的小人;宋代程顥、程頤提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雖然有其時代局限,但也包含著對堅守道義的強調;明代王陽明主張“知行合一”,反對“巧言令色”的虛偽。這些思想都延續了孔子對“佞”的警惕。
在史學領域,《史記》專門設立《佞幸列傳》,記載鄧通、韓嫣等憑借諂媚或美貌獲得漢武帝寵信的人,揭示他們“色衰而愛弛”的結局;《資治通鑒》多次記載“佞臣誤國”的案例,如唐玄宗時期的李林甫,憑借“口蜜腹劍”的本事專權,最終導致安史之亂。這些記載都以曆史事實印證了孔子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