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孔子在陳蔡之間的破屋中講學,弟子們圍坐聽他解讀《周易》。夜色漸深,子路點燃鬆明,火光映照著孔子鬢邊的白發。子貢見夫子反複誦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竹簡上的字跡已被手指磨得模糊,便問:“夫子為何對舊學如此執著?”孔子放下竹簡,鬆明的光在他眼中跳動:“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這聲自謙的感歎,藏著學習與教育的真諦——默默記誦的積累、永不滿足的探求、不知疲倦的傳承,三者環環相扣,構成了夫子一生的修行。從杏壇講學的晨鐘到當代課堂的鈴聲,這種修行始終是照亮文明之路的火炬。
一、默而識之:無聲處的知識沉澱
“默而識之”的“默”,不是沉默的被動,而是沉靜的主動。《說文解字》“默,犬暫逐人也”,引申為“不語”,但孔子的“默”是“不言而信”的專注,如《周易?係辭》“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他晚年讀《易》“韋編三絕”,在寂靜的書齋中反複揣摩卦象,不急於言說,卻在默識中領悟“窮理儘性”的奧義,這種“默”是知識內化的必經之路。
“識”通“誌”,意為“記存於心”,而非簡單的背誦。《論語?裡仁》“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博學”需通過“默識”沉澱,否則便是“學而不思則罔”。孔子周遊列國時,“入太廟,每事問”後,必在夜晚默記所得,將禮儀細節、曆史掌故存入心中,《孔子家語?觀周》記載他“適周,觀於明堂,睹四門墉,有堯舜之容,桀紂之象,而各有善惡之狀,興廢之誡焉”,默默記下這些圖像與銘文,成為後來刪訂《尚書》的素材。
“默而識之”是知識轉化為智慧的關鍵。《禮記?學記》“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而“默識”正是“自反”的過程。子夏說“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論語?子張》),“月無忘”便是默識的效果——知識在靜默中發酵,逐漸融入思維方式。宋代程顥曾說“默識心通”,強調默識不是死記,而是“心通”的頓悟,如孔子見流水而悟“逝者如斯夫”,正是默識積累後的豁然。
春秋時期的左丘明,失明後“默而識之”,將所見所聞著成《左傳》。他曾與孔子同觀魯國史記,孔子刪訂《春秋》,左丘明則“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其記載的“曹劌論戰”“燭之武退秦師”等細節,多來自默記的史料與傳聞。這種在無聲中堅守的積累,使《左傳》成為解讀《春秋》的重要注本,展現了“默而識之”的曆史價值。
漢代的揚雄,模仿《論語》作《法言》,模仿《周易》作《太玄》,其“默而識之”的功夫令人驚歎。他“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漢書?揚雄傳》),在書齋中默默鑽研,“博覽無所不見”,卻“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這種沉潛使他的著作雖模仿古人,卻“辭義至深,可得而論”,正如他在《法言?學行》中所言“學以治之,思以精之,朋友以磨之”,“默識”是治學的根基。
二、學而不厭:求知路上的永恒饑渴
“學而不厭”的“厭”,是“滿足”之意,孔子的“不厭”源於對知識的敬畏——他深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莊子?養生主》),因而始終保持探求的熱情。《論語?子罕》記載“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禦乎?執射乎?吾執禦矣。’”這種“無所成名”的謙遜,正是“學而不厭”的心理基礎——承認自身的局限,才能永遠保持學習的動力。
孔子的“學而不厭”貫穿一生。少年時“貧且賤,故多能鄙事”《論語?子罕》),在魯國太廟“每事問”;青年時“適周問禮於老子”,“學鼓琴於師襄子”《史記?孔子世家》);中年時周遊列國,“采其風,觀其俗”,在衛國向蘧伯玉請教為政之道,在齊國與晏子探討君臣關係;晚年返魯,“退而修《詩》《書》《禮》《樂》”,仍感歎“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這種“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打破了“學成而後止”的誤區。
“學而不厭”不僅是積累知識,更是完善人格。《論語?憲問》“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己”的學習是為了“克己複禮”,如孔子學禮不僅是記誦儀節,更是踐行“仁”的規範;學樂不僅是掌握音律,更是領悟“和”的精神。這種“學”與“德”的統一,使“學而不厭”成為修身的途徑,正如《中庸》所言“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不厭”是對“篤行”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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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時期的荀子,將“學而不厭”發展為係統的學習理論。他在《勸學》中開篇便說“學不可以已”,以“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比喻學習的遞進;用“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強調積累的重要。荀子本人“年五十始來遊學於齊”,在稷下學宮“三為祭酒”,卻始終“學至老而後止”,他的“不厭”帶著理性的自覺——“君子之學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荀子?勸學》),學習是人格的塑造。
宋代的朱熹,一生“學而不厭”,即便晚年仍“日讀《論語》,日有新得”。他在《朱子語類》中記錄大量讀書心得,如“讀《論語》,有讀了全然無事者;有讀了後,其中得一兩句喜者;有讀了後,知好之者;有讀了後,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這種持續的熱情源於他對“格物致知”的信仰——認為“一草一木皆有至理”,需不斷探究。朱熹在白鹿洞書院講學,“每休沐日,諸生環立,請益不倦”,自己也常“與諸生共論,至夜分乃罷”,“學而不厭”使他既能“泛濫辭章”,又能“遍求百家”,最終“返求諸六經”,構建理學體係。
清代的戴震,以“學而不厭”破解經典疑難。他年輕時“就傅讀書,過目成誦,日數千言不肯休”《戴震年譜》),對《說文解字》《爾雅》等小學典籍反複鑽研;中年時“舉鄉試不第,館於揚州”,仍“晝夜思考,目眥儘裂”,在與惠棟等學者的論辯中完善學識;晚年任四庫館纂修,“於經史、小學、天算、地理靡不貫通”,卻仍說“知其一未睹其二,見其粗不知其精”。戴震的“不厭”體現在對細節的苛求,如考證“理”字本義,“凡治經,先考字義,次通文理”,這種嚴謹使他的《孟子字義疏證》成為清代考據學的巔峰之作。
三、誨人不倦:傳承途中的不知疲倦
“誨人不倦”的“誨”,是“教導”之意,孔子的“不倦”不是體力的堅持,而是精神的投入——他將教育視為“成人之美”的使命,因而“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論語?先進》記載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孔子“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平等地與弟子探討誌向,這種“誨人”不是居高臨下的灌輸,而是心靈的對話,因而能不知疲倦。
孔子的“誨人不倦”體現在因材施教。對“好勇過我”的子路,常以“義以為上”約束;對“退而省其私”的顏回,多以高深道理啟發;對“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的冉有,側重政事實踐指導;對“賜也達”的子貢,鼓勵“告諸往而知來者”。這種“因才施教”使教育充滿創造性——麵對不同的靈魂,需不斷調整方法,反而激發了孔子的教育熱情,正如他在《論語?雍也》中所言“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把握分寸本身就是“誨人”的藝術。
“誨人不倦”還體現在對弟子的包容。宰我質疑“三年之喪”,孔子雖批評“予之不仁也”,卻仍“因材施教”;冉有“為季氏聚斂”,孔子怒稱“非吾徒也”,卻仍接受其請教;子夏“仕而優則學”,孔子雖強調“學也,祿在其中矣”,卻認可其“博學而篤誌”。這種包容不是縱容,而是相信“過則勿憚改”《論語?學而》),教育的目的是引導,而非苛求完美,正如《周易?係辭》所言“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誨人”是最偉大的“事業”。
孔門弟子的成長,印證了“誨人不倦”的成效。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卻“不改其樂”,成為“仁”的典範;子貢“存魯、亂齊、破吳、強晉”,以言語成就外交功業;子夏在西河講學,“為魏文侯師”,傳承儒家經典;曾參“吾日三省吾身”,著《大學》傳之後世。這些弟子如同孔子播下的種子,在不同的土壤中生長,而“誨人不倦”正是灌溉的甘泉。
戰國時期的孟子,繼承“誨人不倦”的精神,“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孟子?滕文公下》),即便“迂遠而闊於事情”,仍“序《詩》《書》,述仲尼之意”,與諸侯論辯“仁政”“王道”。他在《孟子?儘心上》中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將“誨人”視為人生樂趣,這種“樂”與孔子的“樂以忘憂”一脈相承,是“不倦”的精神源泉。
宋代的胡瑗,以“蘇湖教法”踐行“誨人不倦”。他在蘇州、湖州講學,“立經義、治事二齋”,經義齋傳授儒家經典,治事齋教授“治民、講武、堰水、曆算”等實用知識,“從學者常數百人”。胡瑗“嚴條約,以身先之”,清晨即起講學,夜晚仍“召諸生論疑義”,即便“年老體衰”,仍“誨人不倦”。他的學生程頤評價“胡安定為人師,言行而身化之,使誠明者達,昏愚者勵,而頑傲者革”,這種教育效果源於“誨人”的真誠——正如胡瑗所言“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育是治國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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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王守仁,在龍場驛“誨人不倦”,開創心學學派。他被貶龍場時,“荒忽無定居,惟棘猴寮旁有古木數株,因棲止焉”,卻仍“與其徒日講明學問”,當地百姓“聞其教,多來聽講”,甚至“有從數百裡外來者”。王守仁教學“不事章句,專務力行”,引導弟子“省察克治”,即便“瘴癘侵體”,仍“講學不輟”。他在《傳習錄》中說“教人為學,不可執一偏”,這種靈活的教法使“誨人”充滿活力,弟子王畿、錢德洪等將心學傳遍天下,印證了“不倦”的價值。
四、何有於我哉:夫子的自謙與示範
孔子說“何有於我哉”,並非否定自己的實踐,而是以自謙彰顯“默識、好學、誨人”的普遍性——這些不是聖人的專利,而是每個人都能踐行的修養。《論語?述而》記載“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這種“未之有得”的謙遜,是“學而不厭”的心理基礎,也是“誨人不倦”的道德前提——承認自己的不足,才能永遠保持進步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