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魯定公十三年的暮春,孔子帶著弟子們行走在從衛國到陳國的官道上。道旁的楊柳抽出新綠,柳絮沾在顏回的粗布衣衫上,像撒了把碎雪。子路扛著行囊走在最前,忽然停下腳步:“夫子,前麵有個農夫在耕牛,還有個小童在拾穗,咱們要不要問路?”孔子抬頭望去,夕陽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子路,加上那對農人與小童,恰好三人。他捋了捋胡須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論語?述而》記載的這句箴言,像一粒飽滿的種子,落在華夏文明的土壤裡。“三人行”不是簡單的人數相加,而是開放的學習態度——就像打開一扇窗,讓不同的風景進來;“必有我師”不是謙虛的客套,而是對智慧普遍性的認知——路邊的野草也有紮根的智慧;“擇善從之”與“不善改之”,構成了完整的學習閉環——既要吸收優點,也要以缺點為鏡。這種“無處不學、無人不可學”的精神,藏著儒家“學無止境”的密碼:真正的智慧不在於地位高低,而在於謙遜的胸懷,正如《周易?謙卦》“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謙遜的態度能讓人不斷成長。從孔子的行囊到當代的課堂,這種“三人行必有我師”的智慧始終是進步的階梯。
一、三人行:開放的學習場域
“三人行”的“三”,在古漢語中常為虛數,指代“多人”。《說文解字》“三,天地人之道也”,象征廣泛的範圍,並非特指三個人。孔子的“三人行”,打破了“師必賢於弟子”的刻板認知,將學習場域從廟堂、學堂擴展到市井、田間——農夫的耕作技巧何時播種、如何施肥)、小童的純真言行不說謊、懂謙讓)、路人的處世智慧遇爭執如何化解),都可能成為學習的素材。
《孔子家語?六本》記載他“入太廟,每事問”,在祭祀場所向禮官學習——問禮器的擺放順序,問樂舞的編排規則,問祝詞的含義,連最細微的“酒爵如何傳遞”都要請教。有人嘲笑他“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他卻坦然回應:“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後來在齊國聽到《韶》樂,更是“三月不知肉味”《論語?述而》),專門向齊國樂師請教演奏技巧,把樂譜記在竹簡上帶回國,可見“三人行”的“行”不僅是行走,更是“踐行”——在實踐中發現可學之處。
春秋時期的教育資源集中在貴族階層,“學在官府”的傳統使平民難以接觸知識。《周禮?天官?大宰》“以九兩係邦國之民”,其中“師以賢得民”“儒以道得民”,師與儒都依附於官府。孔子卻主張“有教無類”《論語?衛靈公》),“三人行必有我師”正是這一理念的延伸:知識不分尊卑,智慧存在於每個角落。
他的弟子中,子貢是商人,“子貢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史記?貨殖列傳》),卻能在外交場合“存魯、亂齊、破吳、強晉”《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在出使衛國時特意帶上他,學習其談判技巧;子路是武士,“性鄙,好勇力,誌伉直”《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卻在保護師生安全時“勇者不懼”,孔子遇險時總讓他斷後;顏回是貧士,“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論語?雍也》),卻能“聞一以知十”,孔子常讓他複述講學內容,查漏補缺。這種多元的“師”的形態,拓寬了學習的邊界。
“三人行”的核心是“在場性”——與他人共處的每一刻都可能產生教學關係。《論語?先進》記載“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孔子讓弟子各言其誌。子路說“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孔子“哂之”;冉有說“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公西華說“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輪到曾皙,他“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長歎一聲:“吾與點也!”《論語?先進》)
這便是“三人行”中弟子啟發老師的例證——曾皙的誌向讓孔子反思自己“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執著,原來在治國之外,還有“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境界。學習不是單向的傳授,而是雙向的互動,正如《禮記?學記》“教學相長也”,在與他人的相處中,每個人既是學習者,也是教育者。
對比“獨學而無友”的局限,更顯“三人行”的價值。《禮記?學記》“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獨自學習容易陷入偏見——就像坐井觀天的青蛙,以為天空隻有井口那麼大。而“三人行”能通過不同視角的碰撞,打破認知盲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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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周遊列國時,與弟子們“陳蔡絕糧”仍“講誦弦歌不衰”《史記?孔子世家》)。當時子路餓得拄著劍站不穩,抱怨“君子亦有窮乎”;子貢主張“且往見楚君”求援;顏回卻平靜地說“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史記?孔子世家》)。三人不同的反應讓孔子深受觸動,他借此給弟子們講“君子固窮”的道理,這種“同伴學習”的模式,是“三人行必有我師”的生動實踐。
二、必有我師:智慧的普遍性認知
“必有我師”的“必”字,體現孔子對智慧普遍性的堅定信念——無論他人身份如何,必然有值得學習之處。《論語?子張》記載子夏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可見這句話在孔門弟子中廣泛流傳,成為共識。
這種信念源於孔子對人性的深刻理解:“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人的本性相近,後天習慣導致差異,但每個人都在某些方麵形成了優於他人的“習”,這些“習”便是“師”的所在。就像山林裡的樹木,鬆樹耐寒,柳樹耐濕,各有其長,不能說哪種樹絕對優越。
孔子眼中的“師”不拘一格:
可以是品德高尚者,如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靈公》),在衛國政治清明時做官,混亂時就隱居,孔子稱讚他“君子哉蘧伯玉”,並向他學習“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處世之道。
可以是技藝精湛者,如樂師摯“鼓琴瑟”技藝高超,孔子向他學習音律,《論語?微子》記載“大師摯適齊,亞飯乾適楚”,可見樂師們分散後,孔子仍懷念他們的技藝。
甚至可以是反麵教材,如季氏“八佾舞於庭”的僭越,讓孔子反思“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從其錯誤中汲取教訓,更加堅定“克己複禮”的決心。
“必有我師”的認知,打破了“權威崇拜”的桎梏。春秋時期“天子、諸侯、大夫”構成的等級製度,使知識傳授也帶有等級色彩——天子向諸侯傳“王法”,諸侯向大夫傳“邦典”,平民幾乎沒有學習機會。孔子卻認為“當仁,不讓於師”《論語?衛靈公》),麵對仁德之事,即使是老師也不必謙讓。
他向老子問禮時,老子告誡他:“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誌,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回來後對弟子說:“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這種對非儒家學者的推崇,體現了“必有我師”的開放心態——智慧不分學派,真理麵前人人平等。
對比“唯我獨尊”的傲慢,更顯“必有我師”的價值。《論語?憲問》記載“原壤夷俟”,原壤是孔子的老朋友,卻伸著腿坐著迎接他,態度傲慢無禮。孔子批評他“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論語?憲問》),這種傲慢使他失去了學習他人的可能——就像蒙眼的馬,看不到路邊的青草。
而孔子“不恥下問”《論語?公冶長》),即使麵對地位低微者也能虛心請教。《左傳?昭公十七年》記載“郯子來朝”,郯國是小國,郯子卻精通古代官製,講述“少皞氏以鳥名官”的典故。孔子聽說後,“見於郯子而學之”,回來後對弟子說“吾聞之,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猶信”,這種謙遜使他能不斷豐富知識,就像海綿吸水,不分清水濁水,先吸收再過濾。
三、擇其善者而從之:積極的學習實踐
“擇其善者而從之”的“善”,涵蓋品德、能力、言行等多方麵。《說文解字》“善,吉也”,指美好、有益的特質。孔子的“擇善”不是盲目模仿,而是有選擇的吸收。《論語?子罕》“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強調不臆測、不絕對、不固執、不自我,這種理性態度使“擇善”避免了盲從。
他向子產學習“寬猛相濟”的執政理念。子產治理鄭國時,剛開始“為政過於寬大,國人多盜”,後來“乃峻其刑”,有人批評他嚴苛,他說“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左傳?昭公二十年》)。孔子評價“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並將這種理念融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論語?為政》)的主張中——用道德引導寬),用禮法約束猛),實現“有恥且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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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擇善而從”的具體實踐,體現在孔子對弟子優點的吸收。顏回“不遷怒,不貳過”《論語?雍也》),有次做飯時被子貢誤會偷吃,他不辯解,等孔子查明真相後,隻說“吾平生未嘗遷怒,今豈因一餐飯而改之?”這種涵養讓孔子深受觸動,多次在講學中說“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並以他為榜樣,教育其他弟子“過則勿憚改”《論語?學而》)。
子貢“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論語?雍也》),善於處理政務和外交。有次魯國受到齊國威脅,子貢主動請纓出使,先說服齊國放棄攻魯,再挑起吳齊戰爭,最後讓晉國趁機稱霸,“存魯、亂齊、破吳、強晉”《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手段之高明連孔子都讚歎。此後討論治國時,孔子常聽取他的意見,如子貢問“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孔子答“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論語?學而》),這種互動中雙方都在“擇善”——子貢學習夫子的道德追求,孔子借鑒子貢的務實策略。
“擇善”的過程包含“觀察—判斷—踐行”三個環節:
觀察:孔子在衛國時,觀察到公子荊“善居室”《論語?子路》)。公子荊剛開始有一點財產就說“苟合矣”差不多夠了),再多一點就說“苟完矣”差不多完備了),富足後就說“苟美矣”差不多完美了)。這種知足常樂的態度讓孔子深受啟發。
判斷:他判斷“善”的標準是“義”《論語?裡仁》“君子喻於義”),不符合道義的“善”如虛偽的客套、不擇手段的成功)則不盲從。看到陽貨用計謀逼他見麵“饋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他雖承認陽貨“懷其寶而迷其邦”的諫言有道理,卻拒絕與其合作,因陽貨是“亂臣”。
踐行:踐行時注重“循序漸進”,如他向樂師學習彈琴,從“習其曲”熟悉曲調)到“得其誌”理解情感)再到“得其為人”體會作曲者人格)《孔子家語?辯樂》),三個月才學一首《文王操》,這種深入而非泛泛的學習,讓他“聞樂而知德”。
對比“見善而不為”的消極,更顯“擇善而從”的價值。《論語?裡仁》“見賢思齊焉”,見到賢能的人就要向他看齊。孔子批評“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論語?陽貨》)的人,認為他們即使麵對“善者”也無動於衷——就像麵對滿桌佳肴卻不思進食的人,終將饑餓而死。
而“擇善而從”是主動的成長,正如《周易?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通過持續吸收他人優點,實現自我提升。子夏在孔子死後“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將孔子的“擇善”精神發揚光大,培養出李悝、吳起等人才,證明積極學習的態度是進步的動力。
四、其不善者而改之:反思的成長機製
“其不善者而改之”的“不善”,指不符合道義、值得警惕的言行。《論語?為政》“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對錯誤的言行要保持批判,但“改之”的對象是自己而非他人。孔子的“改之”不是指責他人,而是“反求諸己”《孟子?離婁上》),從他人的“不善”中反思自身是否有類似問題。
他見到季氏“八佾舞於庭”的僭越行為,不僅批評“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更反思自己“未能挽狂瀾於既倒”的責任——是不是自己傳播周禮不夠儘力?是不是對弟子的教育不夠嚴格?此後更注重向弟子傳授“禮”的重要性,帶著他們在杏壇演習禮儀,從“升降之禮”到“酬酢之儀”,一絲不苟。
“不善者而改之”的核心是“內省”。《論語?學而》“吾日三省吾身”,孔子將他人的“不善”作為自我反省的鏡子。《孔子家語?顏回》記載他見到“人有惡者”,就會說“吾必察焉,恐其有似吾也”,擔心自己也有類似的缺點。
宰予“晝寢”《論語?公冶長》),白天睡覺,被孔子批評“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憤怒過後,孔子卻反思自己的教學是否“因材施教”——宰予思維敏捷,或許不適合“日出而作”的學習節奏?此後對不同弟子采用不同的督促方式:對子路“退之”讓他收斂),對冉有“進之”讓他大膽),這種調整正是“改之”的體現。
“改之”的過程包含“識彆—對照—修正”三個步驟:
識彆:孔子在齊國見到大夫崔杼“弑莊公”《左傳?襄公二十五年》)的惡行——齊莊公與崔杼之妻私通,崔杼設伏殺死莊公,還殺了記載“崔杼弑其君”的史官。孔子識彆出這是“臣弑君”的大逆不道,違反“君君臣臣”的倫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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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照:對照自身,他雖未遇到類似情況,卻以此警示弟子“君子之事上也,進思儘忠,退思補過”《孝經?事君》),反思自己在魯國做官時,是否對魯定公儘到了勸諫責任。
修正:修正時注重“防微杜漸”。子路常“暴虎馮河”《論語?述而》),魯莽衝動,孔子從“卞莊子刺虎”兩隻虎相爭,卞莊子等待時機,一舉殺兩虎)的故事中,提醒子路“勇而無謀則亂”,讓他學習“三思而後行”,這種修正避免了子路因勇猛而喪命。
對比“見不善而不警”的縱容,更顯“改之”的價值。《論語?季氏》“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見到不賢的人要反省自己。孔子批評“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的人,他們對“不善”視而不見甚至同流合汙——就像渾濁的水,不僅不清澈,還會汙染其他水源。
而“改之”是主動的淨化,正如《周易?益卦》“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通過修正自身,避免重蹈他人覆轍。曾子“日三省吾身”《論語?學而》),其中“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就是以“言而無信者”為鏡,這種反思精神是成長的保障,讓他成為孔門重要的傳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