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語:怪、力、亂、神。
魯定公八年的夏夜,曲阜的孔宅庭院裡,螢火蟲在蒿草間飛竄,尾部的綠光像散落的星子。子路提著一盞陶燈闖進來,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青磚地上,瞬間熄滅,留下點點焦痕。他粗聲粗氣地喊:“夫子!城西的老槐樹顯靈了,鄉人說看見白衣人在樹頂吹簫,簫聲能讓井水冒泡,要不要去看看?”
孔子正坐在竹席上整理《詩經》竹簡,聞言隻是翻過一片竹簡,竹片相互摩擦發出“沙沙”聲,聲音平靜如井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論語?先進》)子夏在旁研墨,墨錠在陶硯裡磨出細膩的黑色,見夫子指尖劃過“敬鬼神而遠之”的批注,筆尖懸在半空,忽然想起《論語?述而》的記載:“子不語:怪、力、亂、神。”
這七個字像一道堤壩,攔住了春秋時期泛濫的迷信思潮。“怪”是六月飛雪、雙頭蛇之類的反常異象,“力”是弑君奪位、以暴製暴的暴虐行徑,“亂”是臣弑君、子弑父的倫理崩塌,“神”是昊天上帝、山川精怪之類的超自然存在——孔子不是不知道這些,《左傳》裡記載的“六鷁退飛”“石言於晉”他都聽過,卻選擇“不語”:不傳播、不討論、不渲染。
這種“不語”不是愚昧的回避,而是“務民之義”《論語?雍也》)的理性選擇;不是怯懦的沉默,而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論語?為政》)的坦誠。正如《周易?係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孔子專注於“道”人間倫理),對“器”怪力亂神)保持距離,這種務實精神為儒家奠定了理性底色。從孔子的油燈到當代的實驗室,這種“不語怪力亂神”的堅守始終是文明的錨點。
一、怪:反常異象的理性過濾
“怪”在先秦指違背常理的現象,《說文解字》“怪,異也”,包括自然異象如“六月飛雪”)、生物畸形如“雙頭蛇”)、靈異事件如“鬼哭”)等。春秋時期“天道遠,人道邇”《左傳?昭公十八年》)的觀念尚未普及,人們常將“怪”視為上天的警示,《國語?周語》記載“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父認為“周將亡矣”,把地震與亡國聯係起來。
《左傳?宣公十五年》記載的“結草銜環”故事很典型:魏武子有個寵妾沒生兒子,武子病重時對兒子魏顆說“一定要嫁了她”,病危時又改口“一定要讓她殉葬”。魏顆最終把她嫁了,後來與秦國作戰時,“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回,杜回躓而顛,故獲之”,老人說自己是寵妾的父親,來報恩。這個被解讀為“怪”的現象,實則是民間故事的演繹,孔子卻從未在講學中提及。
孔子對“怪”的態度是“不語”而非“不信”。《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晚而喜《易》”,《周易》中不乏“龍戰於野,其血玄黃”“枯楊生華,老婦得其士夫”等奇幻描述,但他關注的是“窮則變,變則通”的哲理,而非龍的形態或老婦的奇遇。《論語?子罕》“子不語怪、力、亂、神”,明確將“怪”排除在討論範圍之外。
某次鄭國發生“蛇鬥於鄭南門,內蛇與外蛇鬥,內蛇死”《左傳?莊公十四年》),子貢跑來問:“夫子,鄉人都說內蛇死是鄭國要亡的征兆,真的嗎?”孔子放下手裡的《春秋》竹簡,指著窗外的麥田說:“吾聞之,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神,聰明正直而一者也,依人而行。”《左傳?莊公三十二年》)他把話題從“蛇鬥”轉到“聽於民”,引導弟子關注民心向背這一根本問題。
“不語怪”的本質是“重常”。孔子認為自然和社會有其常規,《論語?陽貨》“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強調天地運行有常,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無需通過“怪”來傳遞信息。他“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論語?述而》),對自然保持尊重,卻不將其神秘化——見了“迅雷風烈”雖“必變”《論語?鄉黨》),調整儀態以示敬畏,卻從不解讀為“天怒”,隻說“君子畏天命”《論語?季氏》),把敬畏轉化為對規律的尊重。
有次顏路顏回父親)問:“去年泰山崩了塊石頭,形狀像玉圭,是吉凶預兆嗎?”孔子正在給弟子講“為政以德”,聞言隻是笑笑:“山崩石隕,自然之理,與人事何乾?當年商湯時大旱七年,桀紂時卻多雨,難道是天有意為之?”《孔子家語?辨物》)他用曆史事實說明自然現象與人事無關,這種理性態度讓顏路茅塞頓開。
對比“陰陽家”的“祥變”之說,更顯“不語怪”的價值。鄒衍“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將自然現象與政治興衰掛鉤,如“五德終始說”認為王朝更替由五行相克決定;而孔子“不語怪”,是為了避免人們舍本逐末——與其討論“怪”的寓意,不如關注“民之所利而利之”《孔子家語?賢君》),這種務實精神使儒家更貼近現實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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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力:暴虐武力的價值否定
“力”在孔子語境中特指“以力服人”的暴虐,與“以德服人”相對。《論語?季氏》“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乾戈於邦內”,批判的正是這種“力”。春秋時期“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史記?太史公自序》),武力奪權成為常態,《左傳?隱公四年》記載州籲“弑桓公而自立”,就是典型的“力”的勝利。
季氏“八佾舞於庭”的僭越背後,是“執國命”的武力支撐。《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記載季平子“帥師伐孟孫氏”,用武力壓製其他家族,孔子對此深惡痛絕,說“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不是反對舞蹈本身,而是反對這種以武力為後盾的僭越。
“不語力”的核心是“貴德”。《論語?為政》“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主張以德禮而非武力治理。他稱讚“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論語?憲問》),因齊桓公通過葵丘會盟確立“毋忘賓旅”“毋遏糴”等盟約,而非戰爭維係秩序;批評子路“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論語?公冶長》),擔心其魯莽濫用武力——某次子路說“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孔子便說“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提醒他勇氣需有仁德約束。
某次子貢問:“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孔子答:“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論語?憲問》)肯定管仲的“仁德”而非“武力”——管仲輔佐桓公“不以兵車”九合諸侯,這才是值得稱讚的。
“不語力”並非否定一切力量,而是反對“力的濫用”。《論語?陽貨》“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強調“勇”力量)需以“義”為準則。他教導弟子“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論語?憲問》),將力量納入道德框架——冉有“為季氏將師,與齊戰於郎,克之”《左傳?哀公十一年》),孔子雖不滿季氏,但認可冉有抵禦齊國入侵是“義戰”,可見“不語力”是對“不義之力”的排斥。
有次子貢問“怎麼治理國家”,孔子說“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又問“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孔子答“去兵”。再問“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答“去食”,最後強調“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論語?顏淵》)。在“兵”武力)、“食”物質)、“信”道德)中,他把“兵”放在最末,可見對“力”的輕視。
對比“兵家”的“力勝”思想,更顯“不語力”的深遠。孫武“兵者,詭道也”《孫子兵法》)強調武力取勝,主張“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而孔子“不語力”,是為了避免社會陷入“以力相傾”的惡性循環,正如《禮記?禮運》“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主張通過道德而非武力實現和諧,這種價值取向影響了中國“以和為貴”的文化傳統。
三、亂:悖理亂象的秩序重建
“亂”指違背倫理的亂象,《說文解字》“亂,治也”反訓),本義為“不治”,包括“臣弑君”“子弑父”“兄弟相殘”等違禮行為。春秋時期“禮崩樂壞”,《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的觀念被破壞,孔子目睹太多“亂”象:
魯昭公被季氏驅逐,“居於乾侯”《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客死他鄉;衛靈公與南子淫亂,“太子蒯聵獻盂於齊,過宋野,野人歌之曰:‘既定爾婁豬,盍歸吾艾豭’”《左傳?定公十四年》),被百姓編成歌謠諷刺;齊景公廢長立幼,導致“公子荼立,鮑牧殺荼”《左傳?哀公六年》)的內亂。
“不語亂”不是回避現實,而是拒絕渲染。《論語?先進》記載孔子整理《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對“亂”象雖有記載,卻通過“微言大義”傳遞批判,如“鄭伯克段於鄢”《春秋?隱公元年》):稱“鄭伯”而非“鄭公”,諷刺鄭莊公對弟弟失教;稱“克”而非“伐”,暗示雙方如同仇敵;稱“段”而非“弟”,批評共叔段的僭越,整個記載僅六字,卻隱含對兄弟相殘的譴責,而非詳細描述戰爭慘狀。
子張問“晉公子重耳出亡”的亂象——重耳流亡時“過衛,衛文公不禮焉;過曹,曹共公聞其駢脅,欲觀其裸”《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受儘屈辱。孔子隻說“重耳仁而不武,外而內寬,喜而能威,亂而能治”《孔子家語?賢君》),聚焦其“亂而能治”的能力,引導弟子關注秩序重建,而非沉溺於流亡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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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語亂”的深層是“崇禮”。孔子認為“亂”源於“禮崩”,主張“克己複禮為仁”《論語?顏淵》),通過恢複周禮重建秩序。他“入太廟每事問”《論語?八佾》),熟悉禮儀細節——知道祭祀時“屍代死者受祭的人)飲三,眾賓飲一”的程序,清楚“凡祭,士執雉,庶人執鶩”的規定;教導弟子“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將禮儀作為立身之本。
某次季氏家臣陽貨叛亂,占據陽關對抗季氏,子路請孔子參與:“陽貨勢大,夫子若助之,可複周禮。”孔子拒絕:“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論語?述而》)他寧願周禮暫時不能恢複,也不與“亂”為伍,這種抵製體現了“崇禮”的堅定。
對比“縱橫家”的“亂中取利”,更顯“不語亂”的堅守。蘇秦、張儀利用各國矛盾“以逞其智”,蘇秦“合縱”抗秦,張儀“連橫”事秦,都在亂世中謀取相位;而孔子“不語亂”,是為了避免弟子效仿“亂中取利”,正如《論語?裡仁》“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主張在秩序框架內解決問題,這種對倫理的堅守,為社會提供了穩定的價值錨點。
四、神:虛妄鬼神的理性定位
“神”在春秋指超自然存在,《說文解字》“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包括“昊天上帝”最高神)、“社稷神”土地五穀神)、“山川之神”等。當時祭祀盛行,《禮記?祭義》“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於心也”,人們通過祭祀祈福避禍,《左傳?成公十三年》“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把祭祀與戰爭並列為國之大事。
孔子對此的態度是“敬而遠之”。《論語?先進》“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明確將“事人”置於“事鬼”之前,“知生”置於“知死”之前,像一把尺子,劃定了關注的重心在人間而非冥界。
他雖主張“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論語?八佾》),保持祭祀的虔誠——祭祀時神態莊重,仿佛神靈真的在場,但從不討論神的具體形態和功能。子夏問“鬼神之謂德”,他答“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禮記?中庸》),強調神的“不可見”“不可聞”,引導弟子專注於“德”的實踐,而非探究神的奧秘。
“不語神”並非否定鬼神存在,而是“懸置存疑”。孔子對鬼神是否存在不做判斷,《論語?公冶長》“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天道”含鬼神)被排除在教學重點之外。這種“存而不論”的態度,與現代科學“不可證偽者不討論”的原則相通——無法證明存在,也無法證明不存在的,就暫時擱置,避免陷入無意義的爭論,正如《周易?係辭》“百姓日用而不知”,關注日常生活的實踐而非超驗的神。
有次子遊問“人死為鬼,有諸?”孔子正在院子裡給杏樹澆水,聞言放下水桶:“鬼者,歸也,骨肉歸土,魂氣歸天,何必要知其形?”《孔子家語?哀公問》)他用“歸”解釋“鬼”,回避了是否存在的問題,把重點轉向“生”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