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論語?子罕》中的這段對話,看似簡單平常,卻藏著對“聖人”“多能”“君子”的深刻探討。每當品讀這段文字,眼前總會浮現出兩個鮮明的形象:子貢對老師的崇敬與推崇,將孔子的“多能”歸為天賦與聖明;而孔子本人卻淡然回望過往,將“多能”歸因於年少時的貧賤經曆,還輕輕叩問“君子多乎哉?不多也”。這一推一辯之間,不僅勾勒出孔子謙遜務實的品格,更讓我們對“能力”的來源、“君子”的標準有了跨越千年的思考。
一、對話溯源:春秋語境下的“多能”之問
一)人物與背景:對話背後的時代圖景
要讀懂這段對話,首先要走進它所處的春秋時代,看清對話中的每一個角色。太宰,是當時諸侯國中掌管宮廷事務的高官,地位尊貴,見識廣博。能讓太宰主動向子貢發問,足見孔子在當時已擁有相當高的社會聲望,其“多能”的形象已廣泛傳播,甚至引發了高位者的好奇與探究。子貢,即端木賜,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他不僅口才出眾、善於經商,更對孔子懷有極深的敬仰,常常在他人麵前維護老師的形象、宣揚老師的思想。當太宰拋出“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的疑問時,子貢的回答“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既是出於對老師的尊崇,也是當時人們對“聖人”的普遍認知——在春秋時期,人們往往將超凡的能力與“天賦”“聖明”綁定,認為隻有天生的聖人,才能擁有超越常人的才能。
而孔子所處的時代,是一個“禮崩樂壞”卻又思想激蕩的時代。周王室衰微,諸侯爭霸,舊有的社會秩序逐漸瓦解,新的觀念與思想正在萌芽。在這樣的背景下,“聖人”的形象不再僅僅是上古時期遙不可及的聖王,而是開始與現實中的“君子”“士人”產生關聯。人們既期待有“聖人”能站出來重建秩序,又對身邊那些擁有出眾能力、高尚品德的人充滿好奇——孔子正是這樣一個被眾人關注的對象。他不僅能講授詩書禮樂,還懂農耕、會駕車、善算術,甚至能辨彆草木鳥獸,這些“多能”的表現,與當時士大夫階層“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普遍形象形成鮮明對比,也難怪太宰會發出“聖者與”的疑問。
二)對話的核心:“多能”與“聖人”的關聯
太宰的提問,看似是對孔子“多能”的好奇,實則暗含著一個核心認知:“聖者”必然“多能”,“多能”者或許就是“聖者”。在春秋時期的觀念裡,“聖人”是智慧與能力的化身,他們不僅能洞察天地之道,更能掌握各種技藝,以應對世間的各種需求。比如上古的伏羲氏,發明八卦以辨天地萬物;神農氏嘗百草、教農耕,解決民眾的溫飽;黃帝製衣冠、建舟車,推動社會進步——這些“聖人”的形象,都與“多能”緊密相連。因此,當太宰看到孔子既懂禮儀、又通技藝,既能教書育人、又能應對生活中的各種事務時,自然而然地將他與“聖人”聯係起來,認為他的“多能”是“聖者”身份的證明。
子貢的回答,正是順應了這種普遍認知。他說“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將孔子的“多能”分為兩層:一是“天縱之將聖”,即孔子的“聖明”是上天賦予的,這是本質;二是“又多能也”,即“多能”是“聖明”的外在表現,是上天在賦予他“聖”的本質後,額外賜予的能力。這種回答,既維護了孔子的崇高地位,也符合當時人們對“聖人”與“能力”關係的理解。但孔子聽到這番話後,卻給出了截然不同的解讀——他沒有否認自己的“多能”,卻徹底打破了“多能”與“天賦聖明”的綁定,將“多能”拉回了現實的土壤,歸因於“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這一回答,不僅顛覆了太宰與子貢的認知,更讓“多能”有了全新的內涵。
二、孔子的“多能”:貧賤經曆裡長出的能力之樹
一)“吾少也賤”:一段被忽略的成長歲月
“吾少也賤”,這四個字從孔子口中說出時,輕描淡寫,卻藏著一段鮮為人知的艱辛過往。孔子的祖上是宋國的貴族,先祖微子啟是商紂王的庶兄,後來因不滿紂王的暴政,投奔周王朝,被封於宋。但到了孔子的父親叔梁紇這一代,家族已經衰落,叔梁紇隻是魯國陬邑的一個小武官。更不幸的是,孔子三歲時,父親就去世了,母親顏徵在帶著他離開陬邑,遷居到魯國都城曲阜的闕裡,獨自撫養他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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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秋時期,“賤”不僅指家境貧寒,更指社會地位低下。失去父親的庇護,又遠離家族的支持,孔子母子的生活過得十分艱難。為了生存,年幼的孔子不得不早早承擔起生活的重擔,做那些當時被貴族視為“鄙事”的工作——所謂“鄙事”,就是底層民眾為了謀生而從事的技藝與勞作,比如農耕、放牧、烹飪、駕車、管理倉庫等。《史記?孔子世家》中記載,孔子年輕時曾“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意思是他曾在季氏家族做過管理倉庫的小吏,把賬目算得清清楚楚;還做過管理牲畜的官吏,讓牲畜長得肥壯繁盛。這些工作,在當時的貴族看來,都是“低賤”的“鄙事”,但對孔子而言,卻是生存的必需,也是他“多能”的起點。
這段“賤”的經曆,沒有讓孔子變得自卑或怨天尤人,反而成了他成長的養分。因為要謀生,他不得不學習各種技藝;因為接觸底層民眾,他得以看清民間的疾苦,理解生活的真實;因為在不同的崗位上勞作,他學會了細致、嚴謹、務實——這些品質,不僅讓他掌握了眾多“鄙事”的技能,更塑造了他後來“仁者愛人”“務實入世”的思想根基。多年後,當孔子回望這段歲月,沒有絲毫避諱或羞愧,反而坦然承認“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這份坦誠與從容,正是源於他對這段經曆的深刻認知:那些看似“低賤”的勞作,不是恥辱,而是讓他擁有“多能”的真正原因。
二)“多能鄙事”:從生存技能到人生智慧
孔子的“多能”,不是空泛的“樣樣都會”,而是每一項能力都紮根於現實的需求,都帶著生活的溫度。他會農耕,知道“春種、夏耕、秋收、冬藏”的規律,能分辨五穀的好壞,這讓他後來在講授“富民”思想時,不是空談理論,而是能結合農業生產的實際;他會駕車,熟悉馬車的構造與駕馭技巧,甚至能在危難時刻駕車避險——在周遊列國時,孔子師徒曾多次陷入險境,駕車的技能多次幫助他們脫離困境;他懂烹飪,知道不同食材的特性與搭配,後來在談論“禮”時,能細致地講解祭祀時食物的準備與擺放,讓“禮”不再是抽象的條文,而是可感可知的生活細節;他會管理倉庫與牲畜,懂得如何記賬、如何照料牲畜,這些“管理”的經驗,也為他後來提出“為政以德”“富民教民”的政治主張提供了現實依據。
更重要的是,這些“鄙事”帶來的“多能”,沒有讓孔子沉溺於技藝本身,而是讓他從技藝中提煉出了人生智慧。比如,管理倉庫時“料量平”,讓他懂得了“公平”的重要性,後來他強調“不患寡而患不均”,正是這種經曆的升華;照料牲畜時“畜蕃息”,讓他明白“用心”的價值,後來他主張“因材施教”,對每一個弟子都傾注心血,也是這種理念的延伸;甚至連駕車的技藝,都讓他領悟到“中庸”的道理——駕車時既要用力,又不能過猛;既要掌控方向,又要順應道路,這與做人做事“不偏不倚、恰到好處”的“中庸”之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孔子曾說“吾不試,故藝”,意思是自己沒有被國家重用,所以才有時間學習各種技藝。但如果沒有“少也賤”的生存壓力,沒有早年對“鄙事”的親身實踐,即便有再多的時間,他也未必能真正掌握這些技藝,更談不上從技藝中領悟智慧。可以說,孔子的“多能”,不是天賦的饋贈,而是生活的磨礪;不是“聖人”的光環,而是“凡人”在困境中努力生存、不斷學習的結果。這種“多能”,沒有絲毫的炫耀與傲慢,反而充滿了對生活的敬畏與對現實的關懷。
三、“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孔子眼中的“能”與“君子”
一)打破認知:“多能”不是君子的核心標準
當孔子說出“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時,無疑是對當時普遍觀念的一次顛覆。在春秋時期,很多人認為,君子作為社會的精英階層,應當擁有廣博的知識與出眾的技藝,“多能”是君子的重要標誌。但孔子卻明確提出“君子不多能”,這裡的“不多能”,不是說君子沒有能力,而是說“多能”並非君子的核心追求與評判標準。
在孔子的思想裡,君子的核心是“德”,是“仁”,是“禮”。君子首先要具備高尚的品德,能“克己複禮”,能“仁者愛人”,能“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其次要擁有正確的價值觀,能“義以為上”,能“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最後要承擔起自己的社會責任,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能為他人、為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而“能”,無論是技藝之能,還是知識之能,都隻是君子實現“德”與“義”的工具,而非目的。如果一個人隻追求“多能”,卻忽視了品德的修養、價值觀的塑造,那即便擁有再多的能力,也不能稱之為君子;反之,一個君子即便沒有那麼多“鄙事”的技能,隻要他堅守“德”與“義”,踐行“仁”與“禮”,就是真正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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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孔子的弟子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顏回沒有孔子那樣的“多能”,他不擅經商,不懂農耕,甚至連日常的生計都需要孔子的接濟,但孔子卻多次稱讚他“賢哉,回也”,認為他是君子的典範。為什麼?因為顏回擁有高尚的品德,能“三月不違仁”,能深刻理解孔子的“仁”道,並用一生去踐行。在孔子看來,顏回的“德”,遠比那些外在的“能”更重要,更符合君子的標準。
再比如,孔子曾批評弟子樊遲“請學稼”“請學為圃”,認為這些是“小人之事”。很多人據此認為孔子輕視農耕技藝,但實際上,孔子並非否定農耕的價值,而是希望樊遲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修身”“學道”上——作為君子,更重要的是學習如何治國理政、如何教化民眾,如何用“仁政”讓百姓安居樂業,而不是把目光局限在個人的農耕技藝上。這並非輕視“能”,而是強調“能”要服務於“道”,君子的“能”,應當是與“德”“義”相匹配的“大能”,而非局限於生活瑣事的“小能”。
二)君子之“能”:服務於“道”的“必要之能”
孔子說“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並非否定君子需要能力,而是強調君子的“能”要“精”而非“多”,要“專”而非“雜”,要服務於“道”而非滿足於個人的技藝炫耀。君子不需要掌握所有的“鄙事”技能,但必須擁有踐行“仁”“禮”、實現“道”的“必要之能”。
這種“必要之能”,首先是“學道”之能——能學習、理解、領悟“仁”“禮”之道。孔子說“吾十有五而誌於學”,這裡的“學”,核心就是學“道”。君子要通過學習詩書禮樂,理解天地萬物的規律,懂得做人做事的準則,從而樹立正確的價值觀。比如,通過學習《詩》,君子能“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能培養自己的仁愛之心;通過學習《禮》,君子能懂得分寸與秩序,能在社會交往中踐行“禮”的要求。這種“學道”之能,是君子所有能力的基礎。
其次是“行道”之能——能將“道”運用到現實生活中,轉化為具體的行動。孔子說“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強調君子要少說空話,多做實事。這種“行道”之能,體現在修身中,是“吾日三省吾身”,不斷反思自己的言行,修正自己的不足;體現在處世中,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用善意與尊重對待他人;體現在為政中,是“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用道德的力量治理國家,讓百姓信服。比如,孔子在魯國擔任大司寇時,僅用三個月就讓魯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特殊的“技藝”,而是因為他將“德政”的理念落到了實處,用“禮”規範社會秩序,用“仁”關懷百姓生活——這就是君子“行道”之能的體現。
最後是“傳道”之能——能將“道”傳遞給他人,讓更多的人理解並踐行“仁”“禮”。孔子一生“有教無類”,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二,他的“傳道”之能,不是靠華麗的言辭,而是靠“因材施教”的智慧與“以身作則”的示範。對於子路這樣勇猛直率的弟子,他常常提醒他“三思而後行”;對於冉有這樣謹慎內向的弟子,他常常鼓勵他“聞斯行諸”;對於子貢這樣善於經商的弟子,他引導他“富而好禮”。通過這種個性化的教導,孔子將“道”的種子播撒在每個弟子心中,再由弟子們傳播到天下——這種“傳道”之能,遠比任何“鄙事”的技能都更有價值,也更符合君子的使命。
在孔子看來,君子的“能”,從來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要“恰到好處”——夠用來“學道”“行道”“傳道”即可。多餘的、與“道”無關的“能”,不僅不是君子的加分項,反而可能成為負擔,讓人沉溺於技藝而忽視了品德的修養。這就是“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的深層含義:君子追求的不是“多能”,而是“德能兼備”,是讓“能”服務於“德”,讓“行”踐行於“道”。
四、跨越千年:孔子“多能觀”的當代回響
一)對“能力”的再思考:從“技”到“人”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