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論語?子罕》中這段關於孔子病重的記載,沒有波瀾壯闊的敘事,沒有深奧晦澀的哲理,卻如同一麵明鏡,清晰地映照出孔子晚年麵對生死與虛飾時,那份堅守本心、坦蕩磊落的品格。初讀時,或許會為子路的“好心辦壞事”感到惋惜,可深入揣摩孔子的每一句話,便會發現,這簡短的對話背後,藏著一位先哲對“誠”的執著堅守、對“禮”的深刻理解,更藏著他對弟子們最真切的教誨。這種精神跨越千年時光,依舊能讓我們在紛繁複雜的現代社會中,感受到那份直擊心靈的純粹與真誠,為我們如何為人處世、堅守本心提供深刻的啟示。
一、春秋背景下的“臣”與子路的“善意之舉”
要理解孔子為何會對子路“使門人為臣”的行為如此嚴厲地批評,首先需要回到春秋時期的社會背景,弄清楚“臣”在當時的特定含義,以及子路這一行為背後的動機與考量。
在春秋時期,“臣”並非我們現代語境中泛指的“大臣”,而是有著嚴格的身份限定。根據當時的禮製,隻有諸侯、卿大夫等有一定爵位和封地的貴族,才有資格設置“臣”——這裡的“臣”特指負責貴族日常事務、尤其是喪葬事宜的家臣。這些家臣不僅要在貴族生前打理府中事務,更要在貴族去世後,按照禮製主持喪葬儀式,確保葬禮符合死者的身份地位。而孔子一生雖周遊列國、學識淵博,卻始終未曾獲得諸侯或卿大夫的爵位,按照禮製,他並無資格設置“臣”來處理自己的喪葬事宜。
子路作為孔子最親近的弟子之一,性格直率豪爽,對老師忠心耿耿。當孔子病重,生命垂危之際,子路看著老師虛弱的模樣,心中滿是焦急與擔憂。在他看來,老師一生致力於恢複周禮、傳播仁道,理應得到一份體麵的葬禮,而設置“臣”來主持喪葬事宜,正是讓葬禮符合“體麵”的重要方式。子路或許認為,老師的學識與德行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士,即便沒有實際的爵位,也應該享有貴族般的喪葬待遇;更何況,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葬禮的規格不僅關乎死者的尊嚴,也關乎其弟子與家族的顏麵。於是,子路便自作主張,讓其他弟子臨時充當“臣”的角色,為孔子的身後事做準備,希望能讓老師在去世後,能有一份符合其身份與德行的葬禮。
從動機來看,子路的行為無疑是出於對老師的敬愛與關懷,是一片赤誠的“善意之舉”。他沒有任何私心,隻是單純地想為老師做些什麼,讓老師能走得更體麵。這種情感是真摯的,也是值得肯定的。可問題在於,子路的這份“善意”,卻違背了孔子一生所堅守的“禮”與“誠”,忽略了孔子對“名實相符”的執著,這也正是孔子在病愈後,會如此嚴厲地批評他的根本原因。
二、“久矣哉,由之行詐也!”:孔子對“誠”的堅守
“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當孔子的病情稍有好轉,得知子路讓門人為臣的消息後,第一句話便是對子路的嚴厲批評。這裡的“病間”,指的是病情有所減輕、意識逐漸清醒;而“行詐”,則是指責子路的行為是“弄虛作假”“欺瞞不實”。孔子用“久矣哉”這樣的表述,並非單純針對子路這一次的行為,更是對他長期以來偶爾會出現的、過於注重形式而忽略本質的行事風格的提醒。
孔子一生都將“誠”視為為人處世的根本準則。他曾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在孔子看來,一個人如果沒有誠信,就如同車子沒有轅端與橫木銜接的關鍵部件,根本無法前行。而“誠”不僅體現在與人交往時的誠實守信,更體現在對自己、對事物本質的尊重,不弄虛作假,不貪圖虛名。
子路讓門人為臣,看似是為了讓孔子的葬禮更體麵,實則是一種“無臣而為有臣”的弄虛作假。按照禮製,孔子無資格設臣,子路卻強行讓弟子們扮演“臣”的角色,這便是“名不副實”,是對“禮”的表麵化理解與濫用,更是對“誠”的違背。孔子認為,這種行為本質上就是一種“詐”——欺騙他人,更是欺騙上天。他緊接著追問:“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這兩個反問,字字鏗鏘,直擊要害。在孔子的觀念中,“天”並非人格化的神靈,而是代表著宇宙間的客觀規律與道德準則,是不容欺瞞的。一個人如果連“天”都敢欺騙,便是對道德底線的徹底突破,是萬萬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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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這番批評,並非不近人情,而是源於他對“誠”的深刻理解與執著堅守。他深知,形式上的體麵遠不如內心的坦蕩重要;虛假的禮儀不僅無法彰顯一個人的德行,反而會玷汙這份德行。對於孔子而言,他一生都在踐行“仁”與“禮”,而“誠”正是“仁”與“禮”的核心內核。如果為了一份虛假的葬禮規格,違背了“誠”的準則,那便是對自己一生所堅守的信念的背叛,這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
回顧孔子的一生,他始終在踐行“誠”的準則。周遊列國時,他拒絕為了獲得諸侯的重用而放棄自己的政治主張,即便麵臨“陳蔡之困”,也始終堅守本心;回到魯國後,他整理古代典籍,編撰《春秋》,始終堅持“筆則筆,削則削”,不隱瞞、不篡改曆史,用“春秋筆法”傳遞自己的道德準則。正是這份對“誠”的堅守,讓孔子的思想能夠曆經千年而不衰,成為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而子路的行為,恰恰觸碰了孔子心中“誠”的紅線,因此才會遭到如此嚴厲的批評。
三、“與其死於臣之手,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孔子對弟子的真摯情感
在批評了子路的“行詐”之後,孔子緊接著說道:“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這句話褪去了之前的嚴厲,滿是對弟子們的真摯情感。“二三子”是孔子對弟子們的親切稱呼,如同父親稱呼自己的孩子一般,充滿了溫情與關愛。從這句話中,我們能清晰地感受到,在孔子心中,弟子們早已不是單純的學生,而是如同家人一般的存在。
孔子為何會說“與其死於臣之手,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因為在他看來,“臣”與他之間是基於禮製與利益的雇傭關係,這種關係缺乏真摯的情感聯結;而弟子們與他之間,是基於思想認同與情感共鳴的師生情誼,這份情誼純粹而深厚,是任何功利性的關係都無法比擬的。孔子一生致力於教育弟子,將自己的思想與理念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們,而弟子們也始終追隨在他身邊,無論是周遊列國的顛沛流離,還是晚年的潛心治學,都不離不棄。這種朝夕相處、同甘共苦的經曆,早已讓他們之間的情誼超越了普通的師生關係。
在孔子病重之際,他最渴望的不是那些虛假的禮儀與體麵,而是弟子們的陪伴與關懷。他希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身邊是那些熟悉的麵孔,是那些能理解他思想、傳承他理念的弟子們,而不是一群陌生的、僅僅為了完成喪葬儀式而存在的“臣”。對於孔子而言,死於弟子們的守護之下,是一種溫暖的歸宿,是對這份深厚師生情誼的最好見證;而死於“臣”之手,則意味著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要被虛假的禮儀所束縛,失去與弟子們最後相處的珍貴時光,這是他無法接受的。
《論語》中還有許多記載,都能印證孔子與弟子們之間這份真摯的情感。比如,當顏淵去世時,孔子悲痛欲絕,連聲說道:“噫!天喪予!天喪予!”那份失去得意弟子的痛苦,毫不掩飾;當子路在衛國遇難,被剁成肉醬時,孔子得知消息後,立即讓人倒掉了家中的肉醬,那份痛失愛徒的悲傷,令人動容。而弟子們對孔子也同樣充滿了敬愛與依戀,孔子周遊列國時,弟子們始終陪伴左右,為他排憂解難;孔子去世後,弟子們如同失去父親一般,在孔子墓旁守喪三年,子貢更是守喪六年,這份情誼在中國曆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因此,孔子對“死於二三子之手”的渴望,並非偶然,而是他與弟子們之間深厚情感的自然流露。在他心中,情感的真摯遠比形式的體麵重要得多,這份對情感的珍視,也讓他的形象更加豐滿、更加貼近人心,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聖人”,而是一個有血有肉、重情重義的長者。
四、“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孔子對生死的豁達與對虛名的淡泊
“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孔子的這句話,語氣中帶著一絲反問,更帶著一份對生死的豁達與對虛名的淡泊。“大葬”指的是符合貴族規格的隆重葬禮,而孔子這句話的意思是:即便我無法享受到貴族般的隆重葬禮,難道還會淪落到死在路邊無人安葬的地步嗎?言外之意,他根本不擔心自己的葬禮是否“體麵”,更不追求那些虛無縹緲的虛名。
在春秋時期,葬禮的規格往往與死者的身份地位緊密掛鉤,隆重的葬禮不僅是死者的“體麵”,更是其家族與弟子們的“顏麵”。因此,許多人都會不惜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為死者舉辦盛大的葬禮,以彰顯自己的身份與地位。可孔子卻截然不同,他一生都在追求“道”的實現,追求“仁”的踐行,對於這些外在的虛名與形式,始終保持著一份清醒的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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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曾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在他看來,即便生活清貧,隻要能堅守道義、踐行仁道,就能從中獲得快樂;而那些通過不義之舉獲得的富貴與虛名,對他而言就如同天邊的浮雲,毫無意義。這種對虛名的淡泊,在他麵對生死時,表現得更加淋漓儘致。他深知,一個人的價值不在於葬禮的規格有多高,而在於他一生所做的事情、所堅守的信念,是否能對他人、對社會產生積極的影響。
孔子一生周遊列國,傳播自己的思想與理念,雖然未能實現自己“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的理想,但他通過教育弟子、整理典籍,將自己的思想傳承了下來。他知道,自己的思想一旦被弟子們繼承和發揚,就會產生深遠的影響,這遠比一份隆重的葬禮更有意義。因此,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葬禮是否“體麵”,更不希望弟子們為了追求這份“體麵”而違背禮製、弄虛作假。
同時,孔子對生死也有著一份超乎常人的豁達。他曾說:“未知生,焉知死?”這句話並非是對死亡的回避,而是強調要先關注現實的生活,將精力放在踐行“仁”與“禮”上,至於死亡,那是每個人都無法回避的終極歸宿,無需過分焦慮與恐懼。在孔子看來,死亡隻是生命的另一種狀態,而一個人一生的價值與意義,早已在他生前的言行舉止中得以體現,與葬禮的規格毫無關係。
因此,當子路為了讓他能有“大葬”而“使門人為臣”時,孔子才會如此不以為然。他用“予死於道路乎?”這句反問,輕輕化解了子路對“體麵葬禮”的執著,也向弟子們傳遞出自己對生死的豁達與對虛名的淡泊。這種態度,不僅展現了孔子高尚的人格境界,也為弟子們上了最後一堂關於“堅守本心、淡泊虛名”的生動課程。
五、子路的“過”與孔子的“教”:師生間的成長與傳承
子路“使門人為臣”的行為,無疑是一次“過錯”,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次“過錯”也成為了孔子對弟子們進行教育的重要契機。孔子的批評,並非單純的指責,而是充滿了循循善誘的教誨,讓子路以及其他弟子們在這次事件中,深刻領悟到“誠”的重要性、“禮”的本質,以及對虛名的淡泊。
子路性格直率,富有勇氣,但也常常因為過於衝動、注重形式而忽略本質。比如,在之前的學習過程中,子路曾多次因為急於求成而受到孔子的提醒。孔子曾說:“由也兼人,故退之。”意思是子路往往勇氣過人,但有時會不夠審慎,所以需要讓他收斂一些。而這次“使門人為臣”的行為,正是子路這種性格特點的又一次體現——他出於對老師的敬愛,急於為老師爭取“體麵”,卻忽略了老師一生所堅守的“誠”與“禮”的本質。
孔子的批評,恰好擊中了子路性格中的要害,讓他明白,真正的“敬愛”並非是滿足表麵的需求,而是要理解對方內心真正的堅守與追求。在孔子看來,“禮”的本質並非是繁瑣的儀式與規格,而是“仁”的外在體現,是內心真誠與尊重的自然流露。如果“禮”失去了“誠”的內核,隻剩下空洞的形式,那便失去了其真正的意義。子路想要為老師舉辦“體麵”的葬禮,這本無可厚非,但他卻用“弄虛作假”的方式來追求這份“體麵”,這便是對“禮”的誤解與背離。
通過這次批評,孔子不僅讓子路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更讓其他弟子們也深刻領悟到了“誠”與“禮”的關係。在之後的日子裡,弟子們更加注重內心的修養與真誠的踐行,而非外在形式的追求。這種教育方式,正是孔子“因材施教”“循循善誘”的體現——他不直接否定弟子的動機,而是通過指出行為中的問題,引導弟子們自己去思考、去領悟,從而真正理解“道”的本質。
子路在受到孔子的批評後,也深刻反思了自己的行為。雖然《論語》中沒有明確記載子路的回應,但從他之後的言行來看,他確實接受了孔子的教誨。在那之後,子路更加注重對“仁”與“誠”的踐行,在衛國為官時,為了堅守道義,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對老師思想的傳承。這種從“過錯”中成長,從批評中領悟的過程,正是師生之間最珍貴的互動,也是孔子教育思想最成功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