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師爺以前經常琢磨如何救人,這是第一次琢磨怎麼殺人。
而且,謀殺對象還是自己親生的小兒子石子固。
雖然斷絕父子關係的話說了不止一次,但心裡的感情就像“抽刀斷水水更流”一樣。嘴上說一刀兩斷,但內心深處是一團亂麻。
這一晚上,他在床上翻來覆去。
第二天,天亮時,他頭痛欲裂,坐起來,麵容憔悴。
石夫人心疼他,勸道:“你再睡一睡,反正又不用去哪裡點卯。”
突然聽見小孩子在窗外嬉鬨,石夫人連忙掀開門簾走出去,笑著哄道:“昭哥兒,牽妹妹去外院玩,彆吵爺爺睡覺。”
昭哥兒用兩手把妹妹摟住,疑惑不解,問:“爺爺睡一晚上還沒睡夠嗎?”
石夫人摸摸他的腦袋瓜,微笑道:“他身子不舒服,晚上睡不著,白天再補覺。”
昭哥兒有點懂事了,立馬說:“我去看爺爺,保證不吵他。”
石夫人寵孩子,任由他們進臥房去。
石師爺早就把他們的對話聽在耳朵裡,不一會兒,果然看見昭哥兒和綿姐兒進屋來。
綿姐兒憨憨的,會走路,但在學說話方麵卻晚熟。不過,一雙眼睛古靈精怪,明亮極了,看起來並不笨。
她像昭哥兒的小尾巴。
昭哥兒跑到炕床旁,拉住石師爺的手,摸一摸,熱切地問:“爺爺,你手涼,怎麼不多穿衣衫?”
石師爺注視他,露出笑容,心想:小孩子就算再懂事,也隻是小孩兒,以為手涼就是冷,哪裡曉得其實是心寒呢?
雖然昨夜他已經下定決心要犧牲自己,去解決子固那個禍害,但此時看見外孫子、外孫女這小小的、天真的模樣,他突然萬分舍不得去死。
石師爺心緒不寧,長歎一聲,微笑道:“放心,我不冷。”
“昭哥兒,背詩給爺爺聽。”
昭哥兒對此事是信手拈來,立馬開口:“白日依山儘,黃河入海流……”
孩童背誦詩句,詩意是高深的、成熟的,然而聲音和語氣卻是稚嫩極了,越聽越有趣。
石師爺用枕頭墊著後背,半坐半躺,雙眼布滿紅血絲,微笑著,凝視孩子,明明身體疲憊,卻絲毫沒有睡意。
石夫人見他睡不著,乾脆用托盤端早飯過來,說:“吃飽了再睡。”
眼看石師爺吃東西沒胃口,她又問:“還有哪裡不舒服沒?要不要請大夫來把脈?”
昭哥兒和綿姐兒啃包子,喝羊乳,津津有味,與石師爺那索然無味、麵色乾枯的模樣迥然不同。
孩子們如同燦爛的朝陽,而石師爺卻莫名其妙地流露將死之人的氣息。
他偏偏看不見自己的臉,於是有氣無力地敷衍道:“心裡不舒服罷了,沒什麼病。”
石夫人見他逞強,立馬去梳妝台捧鏡子過來,給他照一照,說:“你瞧瞧,臉色差成這個樣子,還說沒病呢!”
石師爺盯著鏡子裡的自己,眼珠子一動不動,黑沉沉。
仿佛看見的不是自己的臉,而是自己的心。
他把心事深藏,暫時不打算告訴石夫人。但是,為了家人的後路著想,他打算留遺書。
過了一會兒,他以睡回籠覺為借口,把石夫人和孩子們都打發走。
臥房裡隻剩自己時,他悄悄翻出新的筆墨紙硯,往硯台裡倒一點茶水,用右手拿墨,左手撈住右手的衣袖,一圈一圈地磨墨,心事重重。
等墨汁夠濃了,他抓起毛筆,蘸墨汁,在白紙上書寫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