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三人都喝到微醺。
庭院燈影灑在花磚地麵上,細碎如水,海風吹過棕櫚樹的縫隙,帶著夏日特有的鹹涼與浮動的香草味。
白心喝得臉頰微紅,靠著藤椅曬月光,像隻懶洋洋的貓。
郝天明半倚著靠背,手裡晃著杯底殘餘的酒液,忽然冒出一句:“國內現在,應該快入冬了吧?”
他說完,又自顧自地笑了笑。
李二寶察覺出他眼底那抹淡淡的悵然,語氣也放輕了一些:“郝哥,平常……過年都在家過嗎?”
這話一出,白心也不由得回頭看他。
郝天明愣了兩秒,像是沒料到這個問題,隨後眨了眨眼,語氣慢下來:“從……從零八年開始吧,我就再沒在國內過過年。”
他緩了一口氣,仿佛許多畫麵從心底浮出。
“你們現在看我啊,坐得穩、吃得好、喝得起,可我有時候真不敢聽鞭炮聲。”
“那東西一響,就像有人在我耳邊掏著心地問:‘你還回不回得去?’”
白心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愣了下,輕聲開口:“我之前在上京聽人說……您當年是……”
她欲言又止,像怕碰到什麼不能提的過往。
郝天明卻沒有避諱,隻是將酒杯輕輕擱下,靠在藤椅上,望著院外那片昏黃的海岸燈影,目光仿佛穿過了時間:
“我啊……是從體係縫隙裡出來的人。”
“八十年代,我才二十出頭,在南省搞外貿特區,那時候誰膽子大,誰有點門路,誰就能吃第一口。”
“我那時候……家裡還算有點‘舊基礎’,不是那種靠關係橫著走的,但打小有人教規矩,也有人教怎麼不踩規矩。”
“我做第一單外貿,是賣舊機器翻新件給東南亞,那玩意根本沒用,就是拿來抵賬的破爛,可人家要賬要得急,我就一紙合同送出去了,結果,五天後,我第一次進了局子。”
他說到這,笑了笑,像在講彆人的事:“進去沒兩天,就被人保出來了。你知道為啥?”
李二寶沒說話,隻是目光平靜地看著他。
郝天明叼了根牙簽,在齒縫裡轉了轉,緩緩開口:“因為那筆‘破爛’交易,幫省裡一個老頭,補上了財政缺口。”
“他親自點了我的名,說‘這小子做事狠、講賬、懂分寸,是個能用的人’。”
“我從那年開始,就一路順下來了。”
他頓了頓,慢慢仰頭看著海邊的星星:“你們說我是什麼大哥、什麼黑白通吃……其實我就乾了三件事。”
“第一,給人辦事,誰的錢能花、誰的臉能給、誰的事不能碰,我都記得清楚。”
“第二,扛雷,該認的認,該吞的吞。”
“第三……不回頭。”
他說這三個字時,眼神幽沉而穩,像是整個人都已經和某個舊時代一起,被封存在了身後的浪潮裡。
“後來呢?”白心輕聲問。
“後來?”郝天明苦笑了一下,“後來事情太大了。”
“九十年代,我管著南部一條線的‘口岸’,誰要進來走貨,誰要出去換彙,都得先跟我打個招呼。”
“那幾年賺的錢太快,也太狂,狂到……有天半夜我洗澡,發現家門口站著三撥人。”
“警署、情報,還有廉政。”
“結果,他們不是查我,是來‘調我’。”
他說到這,語氣忽然一頓,眼神裡浮起一種多年未曾外露的壓抑與沉沉殺氣。
“但真要說一件,讓我至今晚上做夢還會夢見的事……”
“是九六年冬天,南方口岸管線的事。”
他撚了撚煙,像是在猶豫要不要講,但終究沒忍住。
“那時候我手上管著幾條線,進出貨的、換彙的、還有一條最敏感的——‘灰通人道’。”
白心聽得一臉不解,李二寶眼神微凝,顯然明白那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郝天明繼續說:“那年,有個江北省下來的女人——姓曲的,三十歲不到,是那邊財經口送出來的‘編外’,說白了,就是借我這邊的殼子,往外送人、洗資金、走人頭,順帶撈點外彙。”
“我們原本是收人情辦事,但她動靜太大,四個月送出五十多人,全是金融口出身,像是整塊挖空的。”
“後來有天半夜,我接到電話,說她在瀾江邊上被人堵了。”
“人是我放進去的,我當然得去救。”
“到了才知道,是南東省那邊情報係統親自出的手,拿了上麵專批,要截她這一票人,理由是‘涉嫌重大國資外逃’。”
“那晚,江邊很冷,風吹著水麵像刮刀子。她穿著黑呢大衣站在燈柱下,一句話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