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輔升的厲聲呼喝如同投入沸水的石子,瞬間被鼎沸的人聲淹沒。
泥濘的地上,攢動的人頭彙成憤怒的洪流,嘶啞的吼聲撕裂了潮濕的空氣。
“青天大老爺!給條活路啊!”
“房子拆了!我們住哪?!”
“一兩銀子一畝地,這是要我們的命啊!”
百姓們要的,是官府一個交代。
秦昊的到來並未平息這怒火,反而像投入乾柴的火星。
他緊鎖眉頭,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線,一言不發,任由泥水濺在身上和臉頰,眉心的溝壑深如刀刻。
梁輔升和幾名護衛用身體築成一道人牆,奮力格擋著不斷湧來的人潮,將秦昊護在身後。
眼看退無可退,後背已抵住一間搖搖欲墜的茅草屋,秦昊猛地吸足一口氣,一聲炸雷般的怒喝驟然爆發:
“肅——靜!!”
人群被這突如其來的威勢震得一滯,無數雙燃燒著怒火的眼睛齊刷刷盯在了這位年輕縣令身上。
短暫的死寂中,秦昊壓下胸中翻騰的怒意,側過頭,冰冷的目光直刺向那群征地的衙差:“你!報上名來!”
領頭的衙差張彪渾身一顫,麵如死灰,“噗通”一聲跪在泥水裡:“屬…屬下張彪!”
“張彪!”秦昊的目光銳利如刀:“這一畝一兩的征地補償,究竟是怎麼回事?!”
張彪抖如篩糠,瞬間癱軟下去。
征地政令分明是這位大人親筆簽發、大印加身!
此時追問,分明是要拿他頂缸!
他哆嗦著從懷裡掏出那張蓋著鮮紅大印的文書,高高舉起,聲音抖得不成調:“大…大人!戶房擬定的文書,是…是您親自蓋的大印啊!文書…文書在此!”
秦昊的目光在那刺目的猩紅大印上停留了一瞬,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再看向張彪時,眼底已凝起寒冰。
張彪後脊梁寒氣直透骨髓,卻隻能梗著脖子,在泥濘中瑟瑟發抖。
若是自己背下這黑鍋,眼前這群暴民,非將他生吞活剝不可!
秦昊盯了他足有數息,那無形的壓力幾乎讓張彪窒息。
終於,秦昊轉向群情洶洶的百姓,語氣竭力放緩:“諸位鄉親!本官……確在此文書上用了印……”
他頓了頓,仔細斟酌著措辭:“此事……本官確有失察。原想著節省開支,以充府庫,卻未體恤民生之艱,是本官之過……”
他斟酌再三,提高聲音道:“這樣,征地一事,暫且擱置!待本官回衙,定當思慮一個萬全之策,給諸位一個交代!”
話音未落,死寂瞬間被更洶湧的怒潮衝破!
“擱置?!那我們的房子呢?!衙差已經拆了!”一個漢子目眥欲裂,嘶聲力竭。
“對!家都沒了!昨晚一家老小就在雨裡淋著!衙門給個說法!”立刻有人赤紅著眼應和。
“說得輕巧!回去想?想多久?我們今晚睡哪兒?!睡這爛泥坑裡嗎?!”
“我看就是拖!拖到咱們沒力氣鬨,就認了這啞巴虧!”
“呸!什麼狗屁青天!就是個昏官!跟那群漕狗一個鼻孔出氣!滾!我們不信他!!”
絕望的憤怒如同決堤的洪水,比先前更加狂暴!
爛泥、碎石、汙物如雨點般砸向秦昊所在的位置,護衛們的周圍和身體上響起密集的劈啪聲。
梁輔升等人臉色鐵青,在泥濘中勉力支撐,簇擁著同樣麵沉似水的秦昊,在唾罵和飛濺的汙物中,一步一滑,狼狽不堪地退上了相對開闊的漕運大道。
自始至終,秦昊緊抿著唇,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
這一切,都被葉清崖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儘收眼底。
看著秦昊那身沾滿泥汙的官袍和倉惶的背影,她心中的恨意並未消減,反而滋生出更深、更刺骨的嘲諷與輕蔑。
那晚斬殺胡老三時如魔神降世般的凶悍與神秘光環,此刻在她眼中徹底碎裂、剝落,露出內裡高高在上、不接地氣的蒼白本質。
當民怨沸騰,惡果反噬,他卻隻能束手無策,徒留一副被泥水玷汙了的無能空殼。
望著秦昊在衙差護衛下,灰頭土臉消失在憤怒人潮之外的背影,葉清崖緊握刀柄的手指,終於緩緩鬆開,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著慘白。
濃烈如實質的殺意悄然褪去,沉澱為一種深不見底的失望與鄙夷。
秦昊在棚戶區受挫的消息,很快以野火燎原之勢傳遍了淇縣。
當日午時,城北那片鹽堿地,地價陡然躥升,直衝五兩銀子一畝!
午後未過,縣衙再度張貼出一張告示:
為籌建永安新區,現征收城北鹽堿地為建設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