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9月1號,秋風和煦如飴。
鐵路小學門前的榆樹梢頭已褪了幾分綠意。
泛黃的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是在給剛入學的小豆包們鼓掌。
“多喝水~,保持桌麵整潔,飯前便後要洗手,聽到沒?”美娟將書包掛在兒子背上,順手撫平校服褶皺。
懷民立在一旁垂眸看著娘兒倆,滿目柔光。
“你倒是也說句話啊~!你個當爹的就光會看熱鬨?”美娟直起腰轉向丈夫,眉眼輕嗔。
懷民領命,輕輕拍了拍兒子的頭:“認真聽講,彆在課堂上搞小動作~”
“嗯!爸爸媽媽再見!”小行清脆應聲,藍白相間的身影轉眼融入人潮。
目送兒子入校,美娟長舒一口氣,“真快,上小學了都。”
感慨完畢,她利落摸出車鑰匙,輕快轉身:“走吧司副科長,送您去衙門當差~”
“嘶,邢同誌,我聽著你這稱呼、咋這麼沒好氣兒呢?”
“唷,您這大忙人,檔期比美國總統還滿,請您出席兒子入學儀式都得提前預約,我哪敢對您大不敬啊~”
“嗐,不是跟你說了嚒,最近部裡壓下硬指標,要求各分局一年內完成數字化改造,說是京哈線明年要搞提速試點~,這不才加班加點趕進度嘛~”
美娟仍有些酸溜溜:“是唄,火車跑得快,全靠信號帶……”
說話間,兩人先後登上主副駕。
美娟的車是輛津海麵包。
自打年初甩開魚皮畫二道販子,這小麵包就成了她的得力夥伴。
比起體麵舒適的轎車,這靈活寬敞的後車廂,更有利於她去貨場和赫哲族部落穿梭。
車行靖宇街,道路兩旁的俄式建築靜默佇立著,牆麵斑駁的浮雕,仿佛還映著他們哥兒仨並肩作戰的身影。
懷民忽然想起,“對了,老四想借車倒騰一趟大米,行不?”
“借唄,你都應了還問我~?”美娟熟練畫著方向盤,語氣雖有些嗆,神色卻悠然,“對了,你叫老四來取車的時候,順便帶個爸種的小葫蘆,要中卟溜的、曬乾鋸開那種,我要一瓢舀米,一瓢舀麵。”
懷民:“家裡不是有麼?”
美娟蔑他:“你整個夏天都沒在家做飯,米麵都生蟲子了,我乾脆連著葫蘆瓢一起全給扔了。”
車子停在機關大院門口,懷民邊解安全帶,邊笑著承諾:“對不住啊邢同誌,回頭我讓老四順帶整兩袋新米麵來,忙完這幾天爭取早點下班做飯,再不濟頭天晚上提前備好,保證不讓你們娘兒倆餓著~”
美娟懶懶瞥他一眼:“得了吧你,單位這頭兒就夠忙的了,我要是再壓榨你,你兒子該找他奶奶舉報我了。
你都不知道,這幾天你不在家,他就偷著給他姥爺打電話、讓姥爺救他來著~
說媽媽做飯是全世界最難吃的~
他已經餓瘦好幾斤了。
我爸一聽這哪兒行啊,就說今兒晚上來接放學,趁他做作業的工夫做飯~
讓我到家也能吃現成兒的~”
懷民手搭在門把上,歉意提議:“這麼著爸太辛苦了,要不咱找個鐘點工吧?”
“拉倒~”美娟催他下車,“我不習慣外人碰家裡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
先看看情況吧,不行讓我爸帶小行回大院兒吃食堂~
你也是,再忙也要按時吃飯,走啦……”
孩子這一上學,時間顯得飛快。
不知不覺天就涼了,日頭短得急吼吼。
美娟瞅著父親來回奔波的背影,心裡直泛酸。
畢竟老爺子身體不似三年前那般硬朗了。
她說服自己,試過兩個鐘點工,可手頭習慣實在不儘如人意,做出來的飯菜她都不愛吃,孩子更是吃不慣。
而且美娟自己,每每還要在鐘點工走後收拾一遍,更是費二遍事。
剛巧小行跟堂哥二勇在同所小學,兄弟倆也能玩兒到一起。
聽二嫂主動提出要搭把手,比起外人,這層關係肯定更信得過。
美娟隻好拜托。
並在心裡打定主意,回頭必得買個大件兒搬過去。
冬去春來,忙碌的日子在車輪與圖紙間簌簌流淌。
美娟的麵包車碾過晨霜,又軋過夕陽,裡程表的數字一圈接一圈增長。
懷民辦公桌抽屜裡的榮譽證書越摞越高,撐得幾乎快要關不上。
楊絮飄過,吹醒丁香。
一縷早在年前就盤旋在路局走廊的風,終在五月落地成章——
部裡下發最新紅頭文件,技術科科長將調任陽城局,科長位置待選拔。
那晚,歡送宴上的酒杯叮當響。懷民罕見喝到腳步虛浮,被司機半攙半扛著送回家。
美娟替他寬衣時,一包香煙從褲袋滑落而出。
她剛蹙起眉拾起,就見這醉鬼一骨碌彈坐而起,大掌包住她拿煙的指尖,醉眼朦朧,尾音綿長:
“邢同誌,這是老科長、偷偷交接給我的,不要不行……嗝!嘿嘿、”
望著丈夫難得失態的模樣,美娟輕而易舉,便從他眼底讀出那躍動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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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話到嘴邊轉了三轉,悄然化作一句:“你呀,以後怕是更忙了,我警告你,不管到啥時候都得記著一條,身體最重要,不然再高的烏紗帽,也得有命戴……”
雨季來臨前,懷民帶著項目組紮進信號機械室,當之無愧成為領頭羊。
有老油條議論說——是司副科長嶽丈家推波助瀾,調走老科長給他騰地兒。
也有人說,司副科長一路升得太順,這個項目是上頭想絆他一跤,挫挫他的鋒芒。
懷民統統不理,隻將真理交給時間來檢驗。
那些日子,他辦公室的燈總是亮到後半夜,圖紙鋪滿整張辦公桌,計算尺和鉛筆屑堆成小山。
深夜裡,美娟常被浴室水聲驚醒。
知曉是懷民回來了,她會悄悄爬起,給他煮包方便麵。
懷民每每順著麵香尋至廚房,都會帶著一身水汽從背後擁住她。
兩人都不說話,隻在灶台前靜靜站著,一起聽氣泡在沸水中舒展的輕響。
孟冬時節,當最後一群雁影掠過信號控製中心樓頂時,北風已悄然將空氣攥成冰拳。
氣溫驟降,預示著耕耘數月的技術種子亟待驗收。
1998年春節,美娟再次被局領導邀請,出席表彰大會——
時間檢驗出的成績可想而知,這個凝聚著無數鐵路人心血與汗水的革新項目,在驗收通過的同時,被部裡列入九五期間重點推廣名錄。
舞台上,懷民手掌扣住獎杯的瞬間,整個人都在發光。
‘嗒嗒、’
話筒試音聲輕響,似敲在美娟滾燙的心房。
她注意到懷民在演講台站定時,下意識搭了搭左腕。
那是她送他的手表,表盤上的劃痕,記錄著他們一起走過的日子。
“各位領導,同誌們。關於微機聯鎖信號係統本地化改造……”
一段正規且全麵的總結彙報過後,懷民目光從稿件中抬起,麵向全體工友,聲音沙啞而篤定:
“同誌們,相信你們都聽說了。
這套係統在本站試運行期間,創造了連續120天無故障記錄!
如此寒冬,咱們局管內67個車站,故障率下降70。
冬至那天,牡丹江氣溫低至零下38°!
是我們的係統,保證了28列煤炭專列,在16小時內安全通過!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咱們的火車風雪無阻!”
“意味著咱們的係統全國第一!”
會場頓時響起高亢的附和。
那些常年與各種器械打交道的手,此刻拍得通紅。
待掌聲漸漸平息,懷民嗓音中的沙啞,似被淬成一塊炙熱的鐵,愈加鏗鏘有力:
“對!大夥兒說得都對!
不僅如此,還意味著咱們的火車司機,再也不用拿棉襖裹著繼電器、趴在結霜的玻璃上看信號!
意味著咱們局的技術,能給全國兄弟單位當旗杆子!
意味著京哈線、每年能多跑三千趟貨運長龍!
意味著咱們每年能多運百萬噸糧食、千萬噸鋼材進關!
更意味著!咱們不僅能把小鬼子埋在鐵軌下的鏽釘子連根拔起!
將來還能超越老毛子的技術!造出的火車比任何一個國家都可靠!
意味著總有一天,咱們要讓全世界都聽見看見,什麼叫華國標準!華國製造!”
“好!”
掌聲如雷霆滾過禮堂穹頂,工人們如潮水般起身,激動的聲浪撞得窗玻璃嗡嗡響。
懷民胸腔起伏,目光急切地掠過晃動的追光燈,與飄旋的彩帶。
終在翻湧的人群中,捕捉到那抹心心念的身影。
美娟望著聚光燈下的丈夫,忽然發現那個曾在她父親麵前略顯局促的年輕人,不知何時,已立成一座能改變季風走向的青山——
他的作為,可促雨勢由此分明,可讓雲層在此轉向。
多麼可靠。
這一刻,他們隔著沸騰的人群相視而笑。
沒有言語,沒有擁抱。
卻在目光交會的瞬間,同時聽見心底鳴響——
那是時代的列車,正轟隆駛過他們共同鋪就的軌道……
然,這個冬天美娟過得其實並不輕鬆。
由於旅遊業井噴式發展,冬季、冰雪、俄式風情等等,逐漸成為冰城的城市名片。
不等鬆花江麵結冰,各路俄式風情店鋪就開始湧現。
跟風開店也就算了,那些五花八門的劣質仿品,價格還不到美娟進貨成本的三分之一,商品質量可想而知。
市場上罵聲一片,整個行業的不爭氣,正在一點點蠶食她苦心經營的口碑。
最直觀的體現就是,幾乎每天都有顧客要求退貨。
更有甚者,不知是自身招黑,還是同行惡意搞鬼。
手工製品有瑕疵本是無傷大雅,竟有專業找茬團夥兒,舉著攝像機對準店裡「假一賠十」的告示牌大放厥詞——
百十來塊的套娃塗色不均,找茬者竟要求店裡賠他一千,否則就要向電視台曝光店裡兜售假冒偽劣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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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純扯皮的民事糾紛,即便店員及時報警、勸走鬨事者。
可店裡生意受影響,還不是要美娟自己買單。
總之整個冬天,諸如此類大大小小的鬨心事兒不斷。
怕懷民工作分心,美娟一個字都沒跟他提。
轉機出現在寒假。
美娟經同學介紹,招了個研究生在讀的寒假工,幫了她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