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抽打著防盜網,像無數細小的爪子在瘋狂抓撓。
美娟幾乎一夜沒睡,天剛蒙蒙亮,就頂著大雨驅車趕往軍工大院。
路上視線很糟糕,雨刮器徒勞地擺動著,就像兩個精疲力竭的溺水者。
美娟攥著方向盤的手心全是汗,生怕車輪突然陷進哪個暗坑趴窩。
謝天謝地,總算安全抵達。
到家才知,為避免物資進不來,後勤處未雨綢繆,準備將老同誌和軍屬們送往陸軍學院安置點。
他們正在收拾必需品,老爺子很聽話,讓轉移就轉移。
當然,勤務兵可不敢用「聽話」一詞當麵誇獎老首長。
這條好評出自一位來確認撤離進度的營房科主任。
他誇張演繹:“有些老同誌就很不聽話!非說當年被鬼子飛機追著轟都不怕!這點雨算什嘛!”
待外人散去,老爺子才對閨女溫和道:
“跟爸一塊兒走吧?要不你一人兒在家爸也不放心。”
美娟都沒提懷民去支援的事,父親就已了然家裡隻剩她自己。
是啊,這些從烽火歲月走來的老同誌比誰都清楚,危難時刻,真正乾實事的小同誌,斷不會躲在後頭。想她一個合格軍屬,明明也是從小就練就了這極善體諒人的本領。
可如今換了個角色,被放大的感受卻唯有忽略。
這會兒當著父親,美娟強壓鼻酸,用輕快的語調掩飾心中波瀾:“誒呀不用~~,我都多大人了,有啥不放心的,您就保重身體得了,甭管我了~”
老爺子輕拍她手背,笑容慈愛:
“嘿嘿,隻要爸還在,你就是當了奶奶,在爸這兒也是孩子,想吃糖,爸就立馬給你買。”
美娟揉了揉鼻子,傻笑著告狀:“瞧您說的,我都什麼歲數了還找您討糖?都怪您把我慣壞了,司懷民昨兒還嫌我不成熟來著呐!”
“哼!他敢!你問問他敢不敢當著我老頭子的麵兒、說一句你的不是!”老爺子含著笑瞪了瞪眼。
旋即不經意掃過閨女微微隆起的小腹,緩和一下表情才說:
“不過丫頭啊,這會兒懷民不在,爸就單獨跟你嘮叨幾句。
這過日子啊,不比那乾事業、做買賣簡單。
真正關係過硬的倆人兒,就好比能把後背交給對方的生死戰友。
一旦遇上急難險重,外頭槍林彈雨,得像炊事班一樣經得起考驗。
子彈擦著頭皮飛,倆人還能護著鍋往前跑。
你添柴,他掌勺,火候可要掌握好。
火大了要及時撤柴,火弱了要趕緊鼓風。
趕上前線吃緊,一個扛槍去打仗,另一個啊,就得顧好大後方。
真要碰上跨不過的坎兒,咱家就是指揮部。
你該彙報得彙報。
彆的不敢說,我老頭子這點兒麵子還是有的,起碼能保證懷民飯碗不丟。
隻要留得青山在,咱就不愁沒柴燒,知道不?”
“嗯,我知道了、爸、”
一想到那個柴火疙瘩總是費勁吧啦,連句貼心話到都遞不到心坎上。
美娟心頭又是一陣泛酸,隻從喉嚨裡滾出幾個模糊音節,就借口要去查看燃氣,倉促彆過臉、轉身躲進廚房。
目送父親乘坐的大客車碾過積水漸行漸遠,美娟握著方向盤長舒口氣。
她怔忡片刻,拂了把臉。
強迫自己將所有彷徨不甘,連同車內潮濕的空氣一起壓回心底。
為籌集赴港產子資金,美娟已將地下商城的檔口全賣了。
現下隻需去總店門市查看情況。
再啟程,雨比清晨小了些,但路上積水早已漫過路基,開車如開船。
還沒到中大街,美娟就覺底盤越發不穩,發動機也開始發出不祥的嗚咽。
再往前怕是要熄火,她決定下車改乘11路。
推開車門的瞬間,冰涼的雨水順著門縫灌入,浸透她半截褲管。
美娟咬咬牙,抬腳邁入及踝水中。
泥沙在趾縫間流動,讓她想起和懷民一起陪兒子在鄉下摸魚的觸感。
隻是此刻的‘河水’充滿敵意,像無數張牙舞爪的怪獸,想要吞噬整座城市。
轉過街角,自家店鋪輪廓在雨幕中漸漸清晰。
美娟望見店門口停著輛皮卡。
後鬥上搬搬抬抬的男人身形熟悉。
店員們在他的指揮下,正將沙袋壘成一道矮牆。
美娟吃力蹚水,加速行至近前大聲問:
“店裡進水了嗎?!你們怎麼不給我打電話啊??”
店長大姐聞言,急忙衝過來拽她進屋,“你來嘎哈呀娟兒!貨都堆到二樓啦!實在搬不上去的大件兒也用防雨布扇上啦!平老弟要不來我就直接關門兒啦!”
美娟回身望過去,剛巧與皮卡上的男人對視。
平添被雨澆得睜不開眼,皺著眉扯唇。
美娟很想給他鞠一躬,卻並未把場麵搞得過於悲壯,隻回以一絲苦笑。
“還管什麼貨不貨的!”她回過神來,急聲催幾個店員彆再忙了,“都趕緊回家吧!再晚水就要漫到大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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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落,她看向幾人踟躕的表情才反應過來,姑娘們家裡條件都有限,沒有住樓房的。
“瞧我這粗心勁兒的!”美娟拍了下腦門,濺起的水花糊了一臉:“你們幾個,快回家把老人都接來,二樓騰出來,先跟店裡住幾天看看情況再說!”
人多手雜卻有條理,不消多時,門市二層已被歸置成臨時安置點。
當第一戶家屬背著繈褓蹚水而來時,美娟才發現對方褲管已卷至腿根,那泡得發白的皮膚上還沾著木屑。
天,僅僅一夜,城裡大部分平房屋內,積水就已齊膝。
更有甚者,渾水竟已漫過床鋪炕梢。
有個大哥扛著電視就來了,還說得再回去一趟,把自行車扔到房頂上。
美娟看著店外已成汪洋的街道,心頭驟然一緊——
城裡頭都淹成這樣,屯子裡地勢更低,且有大河流經,境況可想而知。
她衝向貨架抓下電話,不停給老四打傳呼,幾乎把按鍵摁碎,卻始終沒收到回音。
強迫自己在千思萬緒中抽出一絲冷靜,美娟鎮定打給二嫂。
這才得知二哥已經回屯子接人去了。
二嫂還捂著話筒說,“老大媳婦兒也擱我這呢,他們家昨兒就有水進屋了,房頂也有好幾處澆漏了,都是一家人,我總不能不讓她進門兒……”
“不行我得去一趟雙城堡!”美娟掛斷電話就要動身。
一旁正在擦水的平添冷靜提議,“去接老人孩子嗎?不行你一人開車不安全,再說你那小車也不頂用,我跟你一塊兒去,一共幾個人?你等我換輛大金杯來。”
‘叮鈴鈴!’
不等美娟接話,突然響起的電話鈴刺破嘈雜。
老四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三嫂!俺們已經在雙城站了,我跟車站借的電話!”
美娟急的不行:“火車還能開嗎?”
“車站說能,就是人太多……”
信號時好時壞,美娟大概聽懂——
老四說,他和二哥就是推也要把老人孩子推上去,讓美娟在冰城站接應。
至於他,打算留在屯子裡守家。
美娟剛喊了句“不行!房子衝垮可以重蓋!你也給我一起出來!”
電話就被戛然切斷。
她握著忙音的話筒,隻覺一陣口乾舌燥。
這才恍然意識到,懷民臨走前隻囑咐她去陪陪她爸,都沒提一句自己爹媽。
因他早算準了,就算他顧不上,家裡還有其他兄弟可以指望。
兄弟如手足,風雨同舟渡。
這種血脈相連的擔當,讓美娟愈發痛恨zc的冷酷無情!
下午兩點,天光乍破。
雲隙間漏下幾縷陽光,像窺探人間的眼睛,逡巡著倉皇奔走的人群。
太陽似在斟酌,是否要繼續考驗世人對自然的敬畏。
美娟把店員和家屬都安頓好,聞見街邊飄來飯香,才覺饑腸轆轆。
她跟著大夥兒扒了碗一鍋燴的疙瘩湯,正想給平添打電話問他找來大金杯沒有,兩人得抓緊趕去車站。
豈料她剛下到一樓,就被幾個不速之客攔住去路。
為首的女人板著一張棺材臉:“邢美娟同誌,我們是鐵路計生辦的!”
美娟懷疑自己耳朵進水了,這幾個滿臉晦氣的女人竟聲稱懷民自我檢舉,主動向組織彙報他們夫妻二人的超生問題——
“司科長目前正在防汛一線,基於他的立功表現,以及自我檢舉的端正態度,隻要你能配合處理掉超生胎兒,組織可以網開一麵!”
不等美娟反駁這荒謬的說辭,後頭兩個自稱婦聯的婦女就堆起假笑圍上來。
倆人一左一右夾住她,一個掐著嗓子說我們是為你好,另一個則掏出文件逼她簽字認罪。
一夥人唱白臉的聲色俱厲,唱紅臉的溫言軟語,活像一台精心排練的催命大戲。
半日疲憊本就令美娟腰酸難忍,此刻被這陣仗一激,小腹突然傳來一陣尖銳墜痛。
她強撐著穩住聲調:“各位同誌,這裡頭有誤會、”
美娟笑不出來,隻能儘量用緩和的語氣周旋說,自打進入雨季,司懷民就忙得連家都沒空回,倆人哪能整出孩子來。
可那計生主任鐵麵無私:“邢同誌,是不是誤會不能單憑你一張嘴!你3月6號就偷著去醫院檢查了,卻一直隱瞞躲藏至今!
現在我們好言相勸是給你機會,如果你繼續冥頑不靈!等上級單位來強製處理可就……”
“什麼人?!你們算乾嘛地呀!”
“滾遠點兒!”
……
樓上幾個大姨聞訊下來,將美娟護在身後,罵罵咧咧趕人。
店長趁亂扶穩美娟,想帶她回樓上避開爭端。
可美娟已被這幫人氣的呼吸不暢,雙腿像灌了鉛般動彈不得。
‘啪嚓!’
突然一道霹靂炸響,整條街的商鋪都騷動起來,人們紛紛探頭問詢各家是否斷電。
‘呲——!’
與此同時,一輛大金杯咆哮著直衝而來,輪胎碾過積水濺起三尺浪,險些撞飛那群趾高氣揚的紅袖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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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
女人們尖叫著提起褲腿四散逃竄,‘檢舉材料’掉進水裡也顧不得撿。
美娟剛閉上眼鬆口氣,就聽落在最後的小跟班竟回頭撂下狠話:
“我警告你邢美娟!下次我們再來不僅要強製你打胎,司科長的烏紗帽也得摘!”
這話像毒蛇的獠牙,狠狠紮進美娟心窩。
戳得她突覺一陣腹痛如刀絞。
“沒事兒吧?要不咱先去醫院?”平添車門都顧不上關,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店裡。
美娟咬著下唇,緩緩搖頭,“我上個廁所,咱馬上去車站。”
還好還好,畢竟是孕中期,這麼折騰都沒見紅。
稍加琢磨,美娟還是用上了小羅之前不懷好意送來的衛生帶。
多麼荒謬。
前往車站路上,美娟腦袋一直嗡嗡響。
直到身旁開車的平添接了通電話,她才被一秒拽回現實。
“謝謝你啊平添,回頭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言語,我爸雖然退了,但我大哥還在職位上。”她等平添講完電話,強顏歡笑。
“沒事兒~”平添撂下手機,遞出一份濕漉漉的文件,“你看看字跡,是不是司工的?”
那些年兩人通的信能繞冰城站一周,即便被水漬暈開的字像扭曲的爬蟲,也足夠美娟辨認——這絕不是懷民的筆跡。
後知後覺捕捉到平添對司懷民的稱呼。
美娟倏地側過頭,“你早就認識司懷民?”
平添笑笑,“1985年秋,司工病房門口,阿大叫我守著,你偏要闖。”
原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