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二十三年,八月的雨簾再次垂落在冰城天地間。
行人倉惶撐傘,小販忙著收攤。
外賣騎手躬身在雨箭裡猛騎。
雨衣兜住狂風,在背後鼓成結實的帆。
一場急雨送來驟然涼意,烤肉店落地窗瞬間凝滿霧氣。
司戀無意識地在玻璃上畫著葫蘆,炭火混著孜然香縈繞鼻尖。
她就著家鄉獨特的味道,將意外懷孕的消息,如驚雷般投給千裡之外的竇逍。
“怎麼回事兒啊!我現在連安全期都不敢……都這麼注意了怎麼還能中招呐?!肯定是oen廠子出品的破玩意兒質量不過關!要不然……難不成是我哪天喝多了又犯渾來著?你倒是提醒我戴套啊媳婦兒!或者乾脆給我一巴掌把我扇醒也行啊!”
“……”
不出所料,準爸爸錯愕後隻剩一片慌亂,發起一串設問反問連環問。
司戀本就擔心竇媽戳破小氣球的離譜行為會讓他們母子再生嫌隙,正好不知如何打消竇逍的疑心,便順著他最後一句假設性問題附和道:
“誒呀自打咱倆定好、一有機會就飛去灣灣做試管,你不就再沒怎麼喝過酒嘛~……好像是有那麼一趴。
我當時也睡得迷迷糊糊的,還以為做夢呐~”
果真是他精蟲蠶食了腦乾。
竇逍在那頭兒真的很抓瞎,“哪天啊?我怎麼丁點兒印象沒有……不行咱以後在臥室裝個監控吧!這怎麼弄啊?臥操我特麼之前還笑話丫徐老二意外當爹來著,這不現世報嘛!就特麼賴oen!嚓!說不定丫就是叫徐老二給收買了!這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背刺!……”
又聽他說了好些追悔莫及的話。
司戀更加了然,就遺傳基因不完美這點,一直是這壞蛋解不開的心結。
這會兒要是不讓他絮叨夠了,說不定又會憋出軀體化。
“要不是擔心你身體,我真就……”
“打住!”
聽聞竇逍聲音突然壓低,司戀立即強硬製止他說下去。
隨即輕歎一聲,語氣放緩,試圖一次性將他心態搞定:
“老公,你那麼信算命那些,那你信因果嗎?”
竇逍壓抑著呼吸沒回答。
又聽司戀給小朋友講故事一般,語調溫柔又有力:
“竇逍,我們曾經因為幼稚、不信任錯過兩年,現下又因疫情耽擱了試管。
結果就是,我們的寶寶實在等不及、就提前來找我們了呀~
說因果報應實在難聽,可是我們生在這樣好的時代,既無需為溫飽發愁,也不受政策限製。
明明沒有任何外力阻攔,要是僅僅為了獲得一個性格更完美的孩子就……
非找老天換一個的話~
我們的這個寶寶一定會怪爸爸媽媽不要他的。
說不定剛一回到天上,就會去找送子娘娘告狀。
到時候四海八荒的神仙、一準兒會聯合起來怪罪咱倆挑三揀四。
萬一、萬一以後、好久好久以後,都沒有寶寶肯再來了可怎麼辦呀……”
這套「強求反失」的因果觀,司戀都不信是她能悟出來的。
她說完自己都怔住了。
電話那頭更安靜,隻有竇逍的呼吸聲。
一下重,一下輕。
‘啪嗒~’
安靜的二人小世界裡,打火機跳焰的聲響格外清晰。
回想起來,司戀真的好久都沒見過竇逍抽煙了。
四年?還是五年?
她第一反應是該如從前一樣,假裝嬌蠻地審他——‘你竟敢隨身夾帶私煙?!’
然而轉念一想,她忽然又覺此時此刻,能在竇逍焦灼煩悶時通過電波陪他抽支煙,也有一種彆樣的幸福感。
這樣想著,司戀緩緩閉上雙眼。
幾乎立即瞧見竇逍低頭點煙時的樣子。
他拇指擦過齒輪,火苗噌地竄起,將他低垂的睫毛在眼簾下投出兩片小柵欄。
煙絲被點燃的瞬間,他會微微眯起眼。
那簇橙紅在他指節間忽明忽暗。
隨著他喉結一滾,一團青霧便從他唇縫間溢出,懶洋洋地攀上他清爽的下頜線。
旋即那抹猩紅又會隨著他呼吸的節奏耍起賴皮,把他整個人的輪廓都蹭得毛茸茸的。
好神奇呀,畫麵中這個總是把脆弱藏在痞笑後的無賴,竟然真的要做爸爸了。
短短須臾,司戀再睜眼時,窗外城市已然蛻變。
雨勢未減,奔逃的人潮卻已消散。
方才淩亂的傘影,早已被一盞盞萬家燈火收留。
雨幕中漸次亮起的霓虹,似將淋濕的街道釀成星河。
那些鋒利的雨線化作仙女的針腳,正一針一線撫平眼前褶皺、蓋住所有曲折。
最後再將那些心事疙瘩,一一係成蝴蝶結。
“真的好神奇啊竇逍~”司戀看著眼前街景忽然笑了,繼續追問,也算自問自答:
“你說,如果真是那一夜,那個連你這當爹的都渾然忘了的美妙時刻。
寶寶偏偏記住了、還自己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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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不是就叫、因果?”
“呼——”
綿長的吐息聲後,聽筒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
應是竇逍在摁滅煙頭。
好棒。
僅是一支煙的工夫,準爸爸便調整好了情緒。
接著,他似乎整個人陷進了沙發裡,連聲音都變得鬆軟:“嗯。命裡有時終須有,既然來了就珍惜,行!那我明兒就回去,慶祝咱倆提前上崗,你想要什麼禮物、小老板娘?”
“誒呦!這大雨來的也太急了!”
司戀剛心滿意足地返回餐桌,就見四哥提溜著一盒打包的什麼菜跑進來。
連姐一邊給他擦雨水,一邊數落他不是好嘚瑟,“活該!抽完煙不趕緊回來,非得上趕著挨澆!又瞎買的啥啊這是?”
四哥眼仁兒都在笑,像是在推銷:“給我老姑娘買的溜肉段兒!”
司戀拆包裝時眼睛亮晶晶的:“欸呀這一桌子肉還不夠我吃呀~”
~~~好吃好吃~”
“好吃就行!隻要我姑娘愛吃,挨澆怕啥嘀,槍林彈雨都不算事兒!e~!”四哥張嘴接過閨女的投喂,笑哈哈拍著肚皮。
“誒!埋不埋汰!”連姐嘴上嫌棄,卻還是張口接了閨女喂的肉,“嘖,原始人呐?使筷子夾!”
司戀晃著油汪汪的手指,笑嘻嘻瞎說:“嘿嘿,專家說了,同樣的菜,用叉子吃叫快餐,用筷子吃叫料理,用手抓著吃……那就是米其林三星!這叫追尋食物本真~!哈哈~”
“嘎嘎!對!瞅我姑娘多有才!”笑聲中,四哥心血來潮問起,“誒老姑娘,你咋不愛吃鍋包又囁?和肉段兒比,一般小姑娘不都愛吃甜口兒的嚒~”
“唔!”
事關童年糗事,司戀一慌咬了舌頭,疼得直扇風。
等緩過勁來,她才哭笑不得地將那個發生在千禧年的笑料,在爸媽麵前徐徐展開——
千禧年寒假,司戀有天正在爺爺奶奶家看鐵齒銅牙紀曉嵐,忽聽大堂哥大勤吵嚷著進院兒。
小戀戀把遙控器一撇,趿拉著棉鞋就往外屋跑。
就見大堂哥正從一輛黑車後備箱往下搬年貨,紅彤彤的禮盒在雪地裡格外紮眼。
“呀!大哥你發財啦?”小戀戀扒著門框喊。
大勤回頭嗬出一團白霧:“哈哈!對!你哥我轉正啦!現在是一名光榮的鐵路工人啦,每月一到號兒上頭就給發財,哈哈哈~!爺~~?奶?!擱哪屋呢?我來啦!”
“欸~!”奶奶撩開棉門簾出來,伸手就往大孫子後背摸:“你瞅這一身汗!咋不叫你老叔接你去啊!”
一說老叔,大勤立馬分出一箱啤酒和三樣禮盒,說這是專門給老叔買的,還說,“我下午回城裡就去我二叔和三嬸兒那!”
他如數家珍地分著年貨,說著,又扛起兩箱柿子餅往裡走,凍紅的耳朵隨著腳步一顫一顫。
司戀蹲在禮盒堆裡,手指劃過燙金的「恭喜發財」,這才明白,原來大哥一上班就正式成個大人了。
作為一個成為大人的晚輩,大哥往後每年頭春節,都將給各家送年貨、拜早年。
小戀戀覺得這就像是一種成人儀式。
興衝衝說:“爺爺奶奶!等我將來上班了,你們愛吃啥我給你們買!”
午後,大勤眯瞪一覺醒來就要走。
小戀戀聽見動靜急忙從小屋跑出來,也要跟著:“我保證聽話!”
大勤沒廢話:“行!那我給我老嬸兒打個電話說一聲,帶你找你二哥三哥吃好的去!”
兄妹倆下午先去的二叔二嬸家,送完年貨又帶上二勇一起去小行家。
自打去年三叔去青藏鐵路支援後,家裡就隻有三嬸和小行,所以大勤搬來的年貨是單準備的,沒買煙酒。
到門口,三叔家門框上還留著去年貼的春聯,這個時間,不出所料,隻有小行一人在家。
“三哥!”門一開,小戀戀就像顆小炮彈似的衝進去,帶著一身寒意撲向哥哥,咯咯笑得好開心。
見了兄妹三人,小行也很開心,忙一手摟著妹妹後腦,一手接連拽大哥二哥進屋:“你們來怎麼也不提前打個電話?”
大勤板著臉嚇唬弟弟:“咋地啊未來大學生兒,你哥上你家拜訪嗐得提前預約嗷?”
“嗬嗬。”小行低笑著沒言語,給幾人拿完拖鞋就跑去準備水果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