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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在醫館裡耽誤了時間,謝、巫二人牽著角鹿走到棋坪山下時已是黃昏。按照宋史底稿的記載,棋坪山三麵臨水,隻有東邊的一條險徑可供上下,還布滿了各式各樣的陷阱機關。
靈鷲稷菽一役後,朝廷命人鏟平了東路上所有的奇門遁甲,棋坪山從此變成了一個人人都能去的所在,再不似過去那樣神秘。謝無崖牽著朝天椒走到山腳時,發現上山的路已經變成了一條異常平整的大道,可容數人並肩而行。
此時此刻,夕陽給風吹雨洗的青石板鍍上了一層濃稠的流金,三三兩兩的遊人從山道高處徐徐而來,隱約間還能聽見他們談論稷菽宮的聲音。
女郎和師兄沿著石梯向高處走去,天色處在黃昏與夜晚的交界線上,將所有人的麵容都照得模糊不清。
棋坪山在過去是個極其豐饒的地方,這裡原本是九天玄女和芙蓉夫人的育種之地,藏書無數。據宋史底稿記載,稷菽宮最鼎盛的時候有弟子三千,如今的稷城正是在那個時候逐步發展起來的。隻是靈鷲稷菽役後,朝廷的爪牙像釘耙似的將棋坪山裡裡外外地犁了一遍。他們不僅毀去了稷菽宮的所有建築,還在棋坪山上撒了數尺厚的生石灰,將好好的育種良田燒成了寸草不生的鹽堿地。
朝廷此舉意在震懾,天子希望治下萬民的腦子像這片鹽堿地一樣沉寂,不要再長出什麼他們控製不住的野草,動搖他們的統治。
宋亡後,稷城的百姓自發在這裡修路立碑,將他們還能記得的稷菽往事都刻在了石頭上,留與後世。多虧了這些鹽堿地上的石碑,謝無崖讀到了好多宋史底稿中不曾收錄的奇人異事。那些早已死去的稷菽門人在石碑上以另一種方式活了下來,熠熠生輝。
謝無崖久久地望著石碑,怔然不語。
巫行雲安靜地站在一旁,再次慶幸她的師妹失去了記憶。
突然,夜風送來了一道壓抑的悲泣,謝無崖從失神中清醒過來,扭臉看向了哭聲傳來的方向。
“是吳螽斯。”巫行雲對自家師妹傳音道。
“那我們過去看看。”謝無崖提議道“悄悄的,彆嚇著她。”
吳螽斯這次來棋坪山,是專門趕來祭拜先祖的。她原本的出身並不差,甚至還說得上清貴殷實。這樣家庭出身的人,即便是女兒,按理說也會有一個不錯的名字,可她偏偏是個例外。吳螽斯是她父親的第一個孩子,同時也是整個吳家的第七個女兒。她父親對她的到來甚是失望,連名字都沒好好起,隻說既然是第七個女兒,就叫“七”吧。
吳七雖然是她父親的老來女,可到底不是老來子。她沒有像自己的堂姊妹那樣被嬌寵著長大,卻也沒受過什麼苛待。她的父母隻是無視了她,像她全然不存在那樣。這種無視的狀態,還在她弟弟出生後變得更加嚴重了。
無視了也好,吳七心想,她可不樂意像堂姐妹一樣被綁著去學針黹女紅。她喜歡在吳宅的大花園裡爬樹摸魚、撲蝶捉蟲,還喜歡在家裡引蜂逗狗、熏老鼠捉地龍,沒有人能管得住她,堂姊妹還很羨慕她。
隻可惜這種逍遙的日子她也沒能過得太久,吳七自從到了該進學的年紀後,就再不能整日在外麵上躥下跳了。小姑娘跟著族裡的女先生認了字,剛學會用筆就沉迷於給自己那些不會說話的朋友們畫小像,畫完了還拿去給姐妹們看,得意非凡。
白天的時間總是短暫的,入夜後,吳七不被允許用燈,得早早入睡。小姑娘有太多想畫的朋友,很快便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開小差,把蚱蜢蜘蛛之類的小動物帶到了學堂上,一邊讀書一邊偷偷描像。
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吳七很快就被先生抓了個現行。開小差這種事,原本也說不上有多嚴重,不過打幾下手心就過去了,她從不怕挨板子。可問題是,女先生抓住她時,她懷裡蹲了隻蜥蜴,腕上纏了條地龍,口袋裡還有一把毛毛蟲,正在咕踴咕踴。吳家的女先生驚叫一聲,連連後退,咣嘰一聲癱在了地上,還把腳給扭了。
她許久未見的母親抱著弟弟和妯娌商量了一下,覺得吳七再這樣瘋下去肯定出嫁無望,總算分出了心思管教女兒,誓要把這個泥猴子掰正。吳七的朋友們因此遭了大災,小姑娘的家底在一夕之間被抄了個乾乾淨淨。她的蛐蛐蟈蟈被踩死了,養來喂伯勞的肉蟲連帶著木盒子一塊兒被燒了,她心愛的小旺財被家人打斷腿攆走了,粘人又無毒的小地龍也在母親的命令下被小廝砸了一鋤頭。
吳七當場崩潰,瘋了似的哭嚎起來,日日不止,連學也不上了。家中的堂姊妹偷偷來看她,還把她們喜歡的花蝴蝶帶來送給這位族親,希望她能快快好起來。這些蝴蝶原本還是吳七給姊妹們捉的,她們害怕毛毛蟲,卻喜歡蝴蝶。吳七曾不止一次地告訴她們蝴蝶就是毛毛蟲變的,可她們總也不信。
有了姊妹們送來的蝴蝶,吳七總算不哭了,然後她就病了,迷迷糊糊地睡了好久。夢裡,吳七的旺財和地龍都還在,蜥蜴和蟈蟈兒們也好得很,小姑娘十分快活,在夢裡興致勃勃地養起了蟬。
等小姑娘好不容易從沉睡中蘇醒後,吳七發現自己已經遠離了平日居住的宅院。她隻在過年時見過幾次的奶奶坐在窗前,臉皮皺巴巴的像老樹皮。
吳家的奶奶沒有腿,身體也不大好。大人們總是跟小孩子說奶奶在靜養,莫去打擾。吳七因為年紀還小,完全覺察不到叔伯們在提及這位奶奶時微妙的口吻。
奶奶從不笑,奶奶很陰沉。可那位奶奶看見孫女珍藏在懷裡的小畫冊後,卻叫人從臥房裡拖出了一口箱子,將一本厚厚的畫冊放在了小姑娘麵前。
一直以來,吳七對自己筆下的爬蟲還挺得意的,堂姊妹們也說她的小像栩栩如生,畫上的蟲子就跟活了過來一樣。可此刻,小姑娘看著奶奶掏出來的這本畫冊,這才意識到什麼叫做真正的“栩栩如生”,一時羞愧難當。
失去下肢的老人家輕撫著小女孩的額發,懷念道“你和你的外曾祖父很像”
就這樣,吳七從此在奶奶的院子裡長住下來。她的奶奶很好,根本不像那些大人說的那樣陰沉怪癖。奶奶教她讀書,教她畫畫,奶奶把群芳譜和百蟲集拿出來讓她臨摹,還專門辟了一整間屋子讓她養爬蟲。那幾年,小吳七過得無比快樂,還學會了周易,在奶奶的指點下按照周易的六十四卦不走尋常路。
奶奶說,這套步法叫“淩波微步”,是專門用來給她抓蟲子用的,要保密。吳七點點頭,果然沒有在人前展露過這套步法,隻在私底下偷偷練習。
三年後,吳七的奶奶溘然長逝,臨終前將群芳譜和百蟲集都送給了她。又一年,吳老太爺病逝,吳家各房因爭家產分崩離析,她爹爹隻分得了很少很少的一部分。
吳七的爹爹沒有什麼謀生的本事,便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幼子的身上,希望他能好好讀書,一舉奪魁,改變家境,揚眉吐氣。為了送這個弟弟讀書,吳七的父母當掉了不少家裡的物件兒,還將主意打到了那兩本畫集身上。
這個時代,父母在孩子麵前擁有絕對的權威。子女沒有自己的私產,或者說,似吳七這樣的女兒,本身就是父母的私產。隻是吳七到底和旁人不同,她可不會對父母言聽計從。於是她的母親騙了她,在她的飲食裡下了迷藥,偷走了畫集;她的父親命人捆住了她的手腳,說此女生來就是個孽障,還不如趕緊找戶人家配了。
吳七就這樣糊裡糊塗地被訂下了親事,在她還不到十三歲的那一年。出嫁前,小姑娘仍被綁緊了手腳關在家裡,她的堂姊妹結伴過來送嫁,偷偷給她塞了一把小刀。
吳七就此從那個家逃了出來,再沒有回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