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皺了眉,“你當真不怕莫家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方紫嵐細細咀嚼過這個詞,淡聲道:“那要二者皆是堅石才可,莫家與方家,尚且談不上玉石俱焚,不過以卵擊石。”
“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還有這麼一副刻薄嘴臉?”阿宛“嘖”了一聲,方紫嵐輕笑出聲,“或許是以前藏的太好了。”
“我覺得不是。”阿宛搖了搖頭,方紫嵐看著她,問道:“那小阿宛覺得是什麼?”
“以前你身居高位,旁人與你說話之前,多少會掂量幾分。管他真心假意,至少有尊重。”阿宛一板一眼道:“但現在不同了,一個兩個上來就想拿捏你,不刻薄他們一兩句,恐怕都要騎到你頭上了。”
方紫嵐斂了笑,“可如今我也算是身居高位。”
“不一樣。”阿宛認真道:“世子夫人,先世子後夫人,說白了旁人如何待你,總歸離不了世子的蔭襯。但以前旁人如何待你,全因你是方紫嵐。”
全大京獨一無二的公卿——方紫嵐。
“阿宛,我還是方紫嵐。”方紫嵐聲音發悶,阿宛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你還是那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方紫嵐。我隻是……”
她頓了頓,小聲道:“覺得憋屈。”
“阿宛,你聽我說。”方紫嵐握住阿宛的手,微微屈膝平視她的眼睛,“你是唯一知道我要做什麼的人,也是唯一知道我命不久矣……”
“我……”阿宛出聲打斷了方紫嵐的話,卻被她再次搶回了話頭,“我所剩時日不多,所以比起憋屈,更想把心思力氣花費在達成所願上。刻薄也好,尊重也罷,我可以不擇手段。”
“可是他們不會理解……”阿宛甫一開口,就被方紫嵐截住了後麵的話,“不是還有你嗎?旁人說什麼我向來不放在心上,隻要有你在,我就不算無人理解。”
“我也不理解。”阿宛彆過頭,避開了方紫嵐的目光,“我以為你不想夏侯家被牽扯進去,然而夏侯將軍入獄了。我還以為你與諸葛大人多少算朋友,卻沒想到他平白多了個毒害世子的嫌疑。方紫嵐,再這樣下去,沒有人無辜,誰都無法獨善其身。”
方紫嵐沉默不語,阿宛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還記得,在燕州城我與你說水至清則無魚時,你曾和我說——這世上的事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多的是身不由己。”
“是。”方紫嵐應了一聲,“但身不由己,不該成為犯罪的借口。”
“你說什麼?”李祈佑麵露震驚之色,方紫嵐推著他後退了一步,“榮安王之死的真相近在眼前,王爺想怎麼做?”
李祈佑沒有做聲,方紫嵐自顧自地說道:“白日裡王爺問我的野心是什麼,如今我可以告訴王爺,我要真相大白,要已逝之人死而瞑目。”
“已逝之人?”李祈佑脫口而出,方紫嵐沒有遮掩,“莫涵,楚彬,紅泰,蘇月兮,夏侯嫣,蘇恒老大人……還有許多被裹挾其中,雖未喪命卻舉步維艱之人——方立輝,蘇昀,裴瀟澤,獨孤林秀,吳瑩……”
她一一報出名姓,末了頓了頓,低聲報出最後一個名字,“李祈佑。”
聞言李祈佑雙手緊握成拳,方紫嵐看在眼中,卻仍未放過他,“王爺當我今夜來是攤牌也好,逼迫於你也罷。榮安王的屍骨在此,任由王爺處置。”
她定定的看著李祈佑,直接道:“若王爺顧及逝者身後體麵,想要維係李氏皇族尊嚴,按下榮安王之死蓋過不提,那我便處理了屍骨,永不讓它出現。”
“若我不顧及,又待如何?”李祈佑抿了抿唇,方紫嵐垂下眼眸,掃了一眼袋中骸骨,“王爺不妨猜一猜,榮安王的屍骨我是從何處找到的?”
“方紫嵐。”李祈佑難得這般連名帶姓地喊什麼人,他近乎咬牙切齒道:“我要的是答案。”
“蘇州府的庭院中。”方紫嵐神情認真,“程之硯所知遠比公堂上指認的更多,其他各府的主事亦然。”
“可死人不會說話。”李祈佑麵沉如水,“你難道要我用這一具不知是誰的殘缺屍骨,便去指認幾大府的主事嗎?”
方紫嵐倏地輕笑出聲,“公堂審案審了這麼些時日,王爺想來也瞧得分明,如果照這樣耽擱下去,牽扯之人越來越多,一旦有了替罪羊,遲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然呢?”李祈佑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你還想各打三十大板嗎?”
“我要他們付出代價。”方紫嵐冷了神色,“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若有權有勢,便能跳脫出大京的律法,甚至讓旁人頂罪,那守法之人如何自處,平凡之人又如何自處?”
“然你並非平凡之人……”李祈佑甫一開口,便被方紫嵐截住了話頭,“王爺,刀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方家經此一遭,如何不算切膚之痛?更何況,方家尚且如此,旁人可還能有活路?”
“世子夫人,你偏袒娘家是人之常情,但方家並不無辜……”李祈佑話未說完,方紫嵐便冷哼一聲,“王爺諸多理由,究竟是想說服我,還是想說服自己?”
李祈佑怔住了,“你說什麼?”
“王爺若是怕了,不如趁早滾回京城。”方紫嵐寒聲道:“我隻當自己看錯了人。”
李祈佑嘴唇翕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他無法反駁方紫嵐,隻因她是第一個當麵戳穿他的人。
他留在東南之地,不過一念之仁,卻把自己逼到了進退維穀的境地。
隨著公堂審案抽絲剝繭,他知道的越多,反而越膽怯。他不善於用玉成王的身份壓人,也沒有鐵血手段,能夠力排眾議肅清東南官場。
日複一日,他甚至在想,李晟軒不是縱容他留在東南之地,而是借這一場公堂審案把他羈在這,讓他徹底看清自己的軟弱無能。
他從來爭不過,不論李晟軒是自己的皇叔,還是大京的陛下,他都隻是那個活在蔭護下沒有長進的玉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