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人定睛看去,可見來人身材中等,下顎是兩尺長的白色胡須,頭頂則是九個結疤,麵相稱得上寶相莊嚴,身披著一襲紅黃相間的袈裟,脖子上掛著佛珠,左手則杵著黃銅禪杖,步伐不緊不慢。
淨空和尚雖然在千佛寺待了十幾年,但從未敢正眼看過神塵方丈,此時身體一緊,連忙以頭觸底。
而剩下十餘人,雖然沒感覺到任何壓迫感,但感覺不到任何氣息,就是最大的壓迫感,當下又緩步往後退去。
沙沙沙~
很快,手持禪杖的神塵禪師,走到了馬隊前方,而一道蒼老嗓音,也隨之響起:
“淨空,你肯以一人性命換心中大義,便不再是當年那個偷香油錢的癡兒。但戰火屠戮蒼生,死傷動輒百萬,你今日放走了他們,來日便有無數人葬身戰火,在老衲看來,你這是施小義行大惡,還是沒看透。”
淨空和尚知道說不過神塵方丈,當下道:
“淨空此舉,雖罪在當代,但隻要兩朝一統,便功在千秋……”
“你要真有輔佐帝王開創太平盛世的本事,老衲不會過來,但你沒有,縱容黃蓮升與北梁合謀,隻會給沙州引來一場浩劫。”
“……”
沙陀部本身的訴求,就是乘亂擁兵自立,讓本就亂的兩朝局勢變得更亂,聽見神塵方丈這話,淨空和尚自然語塞了。
李嗣一直在旁聽,覺得這神塵禿驢還是個講道理的人,心底的壓力小了些,開口道:
“隻有兩朝一統,天下百姓才能迎來太平盛世,若該戰不戰維持現狀,又代代征伐才是真正的大惡。此番是我朝和南朝較量,神塵大師若是真聖人,就不該阻止‘分久必合’的大勢。”
神塵禪師對此道:“老衲不過肉體凡胎,哪配得上‘聖人’二字,心底同樣沒放下。
“南北兩朝怎麼打,老衲不該過問,但黃蓮升起兵,必然讓沙州大漠生靈塗炭。
“老衲前來阻攔,說好聽點,是我佛慈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能看著沙州大漠的百姓陷入戰亂;說俗氣點,就是沙州大亂,百姓人人自危,會壞了佛家的香火。老衲座下幾千門徒,若無百姓施舍齋飯,還怎麼吃齋念佛?”
千佛寺和沙陀部是同一區域的勢力,一家乘勢而起,另一家必然勢微,北梁既然扶持黃蓮升起家,那就不可能不影響千佛寺。
李嗣也知道光扯大義大善沒用,想化解當前局麵,還是得說點實在的,比如北梁大力扶持佛家,請神塵和尚跟著黃蓮升一塊搞事什麼的。
但李嗣還沒想好話語的尺度,附近就傳來一道中年人的文雅嗓音:
“神塵大師果真是高人,說話半點不藏著掖著,不像那些整天把慈悲為懷掛嘴邊,卻暗中大肆斂財的野禿驢。”
忽如其來的聲響,把李嗣等人驚了一跳。
華俊臣迅速轉頭看去,才發現左邊幾十丈外,不知何時站了個中年男子。
男子身形挺拔,頭豎玉冠著一襲文袍,麵相雖談不上俊朗,但很有氣質,看起來像是個南朝文人雅士,不過眼神鋒芒畢露,明顯帶著三分倨傲。
“首領!”
淨空和尚瞧見此人,就如同看到了救星,連忙從地上站起來,跑到了中年男子背後。
而李嗣等人聽見這稱呼,就知道此人是他們要找的黃蓮升,眼神略顯驚疑,不過動作不慢,連忙跑到了跟前,繼續如臨大敵。
神塵禪師杵著禪杖,目光望著黃蓮升,倒也沒有太多意外,隻是感歎了句:
“綠匪果真神通廣大,連老衲的行蹤都能摸清。”
黃蓮升對此道:“大勢不可逆。你是出家人,就該好好待在寺廟裡修佛,等以後兩朝一統,我黃蓮升給這天下開了太平,你自會知道淨空今日之舉,到底是大善還是大惡。”
黃蓮升這話可以說野心勃勃,連李嗣都能聽出來這人不單是想分疆自立當個小王,而是劍指兩朝,想當那千古一帝。
不過李嗣對此並不介意,畢竟北梁就算真養虎為患,黃蓮升這隻老虎,也絕對沒夜驚堂這隻老虎大。而且黃蓮升野心夠大才能擾亂局勢,要是小富即安占了塊地就不想打了,那才叫不堪大用。
神塵禪師聽見黃蓮升的言語,並未反駁:
“老衲並非聖賢,群雄逐鹿,誰能一統,確實看不清楚。但有一點,老衲要提醒黃施主。
“綠匪不過是在養蠱,南朝女帝也好,項寒師也罷,乃至夜驚堂,都不過是棋盤上的一顆子;隻要有問鼎天下的潛力,綠匪都會暗中幫扶,然後看著這些人籠中死鬥,直到出現一個蠱王。黃施主覺得,你和上述之人比起來,誰更像蠱王?”
黃蓮升單手負後,還真認真想了想:
“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如果綠匪真如神塵大師所言,那奉官城算什麼?養蠱之人?”
“奉官城應該是跳出了棋盤,是什麼黃施主應該親自去問他,不過可能沒這個機會了。”
神塵和尚搖了搖頭,杵著禪杖轉身離去:
“黃施主既然自認有和夜驚堂籠中鬥的底氣,老衲便不再規勸。回去後會親自做場法事,化解黃施主生前不甘之處,助黃施主再入輪回。”
最後一個字落,神塵和尚幾乎同時消失在了草叢中,再無半點蹤跡。
李嗣等人聽見最後這話,不免有點茫然,華俊臣等人走了,才小聲嘀咕:
“這神塵和尚好歹也是世外高人,怎麼和潑皮似得,臨走還咒人死?”
淨空和尚也疑惑道:“這確實不像方丈的作風,他說回去做法事,那對方肯定已經死了,出家人不打妄語……”
“……”
黃蓮升眉頭緊鎖,琢磨著神塵和尚的言行,聽見此言,猶如被什麼東西在心湖猛敲了下,眼神微沉,幾乎沒有任何征兆,便抓住李嗣就往西方逃遁。
轟——
而華俊臣和許天應還愣了下,發現護送的使臣被劫走了,嚇了一大跳,急忙全力疾馳追去:
“你站住!”
“放肆……”
……
而淨空和尚等人還有四名北梁高手,顯然沒這麼霸道的武藝,發現四個人刹那消失在了山穀另一頭,才急忙調轉馬首往那邊追,同時詢問:
“淨空和尚,怎麼回事?你家首領造反不成?”
“不知道呀。”
淨空和尚也莫名其妙,縱馬飛馳想要追上,但馬腿哪裡跑的過許天應等人,又改為飛身而起以輕功全速狂奔。
但一行人剛在群山之間追出片刻,後方便忽然傳來一聲音爆:
嗙——
淨空和尚都沒反應過來,就發現諸人如同被通天大鵬掀起了強風,衝了個東倒西歪,繼而後脖子就被人抓住,直接一把從空中按到了泥地裡。
嘭——
淨空和尚措不及防,隻感覺被一條忽如其來的強龍,從後方一爪子踩在了地上,瞬間嚇的麵無人色,連聲大喊:
“饒命……”
說話間餘光看去,卻見把他摁在泥坑裡的,是個身著黑袍的冷峻公子,麵相不過二十來歲,但那雙眼睛卻好似九幽魔神,盯著他冷聲道:
“李嗣人呢?”
淨空和尚本來還有點骨氣的,但忽然撞上這麼一條強龍,腦子都短路了,不假思索回應:
“被首領帶走了,大俠快往西追,神塵方丈也在附近……”
夜驚堂方才接到鳥鳥傳訊,就火速從二十裡外趕了過來,但三方接觸也就幾句話的時間,他過來就隻看到淨空和尚等人豁出命往西邊跑了。
聽見神塵和尚也在,夜驚堂眼神微沉,怕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迅速對著天空吹了聲口哨,閃身不見了蹤跡,。
而半空盤旋的鳥鳥,則化身為利箭,朝著山西的不歸原追去。
淨空和尚趴在地上,等來曆不明的黑袍神仙徹底不見了,才趕從土坑裡探頭,小心左右打量:
“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神仙?”
十幾個隨從和四個北梁中等雜魚,其實就在淨空和尚附近,但從始至終氣都不敢出,生怕被那尊魔神順手捏死了,此時才低聲道:
“聲勢這麼嚇人,估計是南朝那活閻王。黃首領和李大人他們,恐怕凶多吉少了。”
淨空和尚聽見這話臉色又是一白,心頭頓時領悟,他那超凡入聖的不記名師父,為什麼說要給黃首領超度了。
他摸了摸脖子,發現自己沒中什麼延時死亡神功,又奇怪道:
“夜大魔頭怎麼不把我們宰了?”
“你指路那麼利索,顯然是可教之才,夜大閻王要是再下死手,以後誰敢降南朝?這在兵家中叫攻心之道,優待俘虜,瓦解敵軍鬥誌……”
“……”
淨空和尚眼神尷尬:“方才被嚇住了,這局勢是明的,我說不說都一樣……”
在場十幾位雜魚倒也沒笑話淨空和尚,畢竟換做他們被夜大魔頭摁著頭問話,恐怕跪的比淨空都快。
而四個北梁宗師彼此麵麵相覷,倒是有點茫然了,畢竟他們肯定不敢追閻王爺,但不追能去哪兒?護送的李大人眼看活不長了,他們又不敢回西海都護府,總不能真去南朝投誠。
淨空和尚顯然也不敢去追夜大魔頭,遲疑了下,調轉馬首道:
“咱們走梁州回去,在大漠和首領彙合。我就說走梁州安全吧,李侍郎非不信,現在可好,直接被南朝武聖雙鬼拍門……”
在場諸人對這個提議十分讚同,當即駕馬折返,朝著荒原飛馳而去。
蹄噠蹄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