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連忙道:“你是客人,坐著等吃飯就行!”
張潮還是堅持要幫忙,村長想了想道:“等一會下我們要殺年豬,你可以過來幫忙按一下豬腿。”
殺豬?這可太好玩了,張潮連聲答應下來,又問道:“這豬殺來是先要祭祖嗎?”
村長連忙擺手道:“可不敢亂說,祖宗要生氣的——我們水族祭祖,忌葷食素,不能用豬、牛、羊、雞、鴨這些。但是會用魚和蝦,魚蝦我們認為是素的。
殺豬是過端節的時候自家吃和招待客人的。”
張潮連連點頭,心想又漲了點新知識。
很快就到了殺年豬的時候,殺的正是村長家養的大豬。豬頭不能祭祖,但殺年豬還是要告訴祖宗一聲的。村長在屋簷下編起了草繩,似乎在準備什麼儀式。
張潮和村裡的幾個壯漢、小夥,穿上皮兜,套上袖套,雄赳赳、氣昂昂,就要從村長家一層的豬欄裡把大豬拉出來。這些天他已經和不少村民混熟了,大家都沒有當他是外人,看他參與進來都覺得很自然。
這是本地的土豬,渾身黑白相間,腰細臀圓,全然不像養豬場裡幾個月就出欄的天真懵懂的約克夏,足有好幾百斤重,一身的放蕩不羈、桀驁不馴。
張潮看到這頭豬的一瞬間,就想起了王小波的名篇——《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不過這不是犯文青病的時候,張潮沒有逞能,而是站在後麵看老手們怎麼辦。
那頭大花豬可能也預感到了大限將至,一個勁兒地往豬欄深處躲,死也不肯往外頭去。但是奈何被狡猾的人類用棍子一陣亂捅亂打,還是被趕到了豬欄門口。
有經驗的村民眼疾手快,一把就拽住了豬耳朵,使勁兒地往外拽。這時其他人也紛紛上前,拽腿的拽腿、推屁股的推屁股,好不容易才把大花豬弄出了豬欄。
張潮彆看在這些人個頭最大,但是一點經驗也沒有,隻能打打下手,最後隻能抓著又刺又硬的豬鬃,跟著眾人往前挪。
隻見空地上已經擺下了一張厚實的長條桌,暗沉的木色和斑斑點點的血跡,表明了這張桌子的用途和彪炳戰功。
大家把大花豬生拉硬拽到長桌旁,接著合力提著耳朵、拽起四蹄,將這幾百斤的活物摜摔到桌上。大花豬吃痛,叫得更慘烈了,四肢、軀體更是不停的掙紮。
奈何它的四蹄都被人緊緊地按住,動彈不得;隻能身子在瘋狂地扭動。這時候一個人對張潮說:“你塊頭大,按住它的身子!”
張潮沒有猶豫,狠狠地將自己的半個身子壓了上去,感受到大花豬巨大的力量,連忙道:“快動手!”
這時候村長的儀式也做完了,一個滿臉橫肉的村民拿著尖刀走到了桌旁,用帶有口音的普通話道:“村長家這頭豬養了好幾年,是我這幾年殺過最大的——你按緊了!”
說罷,一刀就紮進了大花豬的脖頸!
大花豬發出豬生中最淒厲、最慘烈的叫聲,把趴在它身上的張潮都震得耳鳴了。大花豬在腎上腺素的刺激下,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一下從桌上蹦了起來,四蹄都掙脫了控製。
張潮也被帶著“飛了”起來,落下來的時候恰好趴在了大花豬的背上。大花豬像離弦的箭一樣,帶著脖子上的刀和背上的張潮,“嗖”一聲就躥了出去。
張潮下意識地雙手緊緊抓住大花豬的兩隻耳朵,兩腿緊緊夾住大花豬的肚子,身體緊緊貼住大花豬的脊背,就這麼騎著大花豬在村子裡橫衝直撞起來。
村民們好多年沒見過這麼猛的豬,和這麼猛的人,一時間亂作一團,也不顧張潮聽得懂聽不懂,每個人在哇哇大叫著什麼,或空著手,或隨手拿著鐵鍬、鋤頭、繩子就追了出來。
張潮此刻騎在豬背上飛馳,感受又與騎馬不同——騎馬時他覺得是小舟隨浪飄,現在他覺得自己是竄天猴的第二級,隨時會被發射向高空然後爆炸。
大花豬脖子上紮著刀、背上騎著人,又疼又沉的它顧不得方向,穿過幾戶人家後,就隻管沿著開闊的梯田一路狂奔,又一麵想甩掉背上的包袱。
張潮本能地不想被甩下來,於是手抓得越發緊,腿夾得更加緊。但是今天少年的話忽然在耳邊響起:“腰要放鬆、放鬆、放鬆……馬和你是一個、馬和你是一個……”
張潮嘗試著放鬆自己腰腹部,用身體去感受大花豬奔跑時的律動,不再與它對抗,而是順著馬……豬背部的節奏,前後推動自己的腰腹。
121、121、121、121……
張潮終於找到了感覺,開始以耳為韁、以鬃為鞍(就是刺撓了點),駕馭起這頭大花豬起來,試圖讓它懸崖勒……豬——因為梯田的儘頭,真的是懸崖啊!
如果沒有這個因素,這時候張潮的感覺其實還挺美妙的:風呼嘯過耳,天地間的景色不斷掠過,自己就像那個騎馬少年一樣,飛馳在田野裡……
大花豬也感受到背上的人的變化——不再試圖按著自己、拽著自己,而是順著自己、由著自己——一時間背上的重壓感似乎消失了,背上的人的重量仿佛變成了自己重量的一部分。
這種感覺真美妙啊!怎麼其他人類就不能像人類就不能像他一樣溫柔點呢?也許我不止有吃肉一種用途啊,隻要好好待我……
大花豬的心理活動還沒有演繹完,就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四蹄越來越無力。終於在越過最後一片梯田前一頭栽倒在泥地裡,長眠不起。
張潮也一下從豬背上被摔飛下來,在地上連著打了好幾個滾,才仰麵朝天,大口喘著粗氣。
村長和其他村民幾分鐘後才趕到張潮和大花豬的身邊。此時大花豬已經因為動脈失血過多沒有氣息,張潮則雙目無神地看著天空,口中不知道在喃喃著什麼。
村長生怕把張潮摔壞了,連忙讓人把他扶起來,又走了幾步,活動了一下胳膊、腿腳,摸了摸肋骨,發現除了點淤青外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來。
少年從人群中鑽了出來,朝張潮豎起了大拇指,誇讚道:“張叔叔,你騎馬不行,騎豬真棒!”
張潮聞言,眼前一黑,差點就要暈倒……
夜色漸深、寒意侵襲,村長家堂屋的火塘邊卻溫暖如春。大黑鍋裡,燉的正是今天的大花豬!
這是真正的土豬肉,不僅沒有一點豬肉的腥臊,而且有一股淡淡的奶香。村長自豪地道:“這兩年我都是用玉米喂它,十裡八鄉的豬都沒它吃的好呢!”
張潮惡狠狠地撕下一塊肉,在嘴裡仔細地嚼著,感受自己人生中第一頭,也可能是唯一頭“坐騎”的美妙滋味,不得不承認村長說的沒錯,這麼美味的豬肉確實世上難得。
村長看張潮吃得香甜,又給他添了一碗糯米飯,慈祥地道:“慢一點,慢一點,多吃一點,豬肉多得很呢!”
張潮點點頭,不小心打了一個飽嗝,惹得眾人大笑。
張潮現在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吃下這塊肉後,又拿起桌上自己的酒杯,高聲道:“咻!”
村長,村長兒子等人都舉起酒杯,高聲道:“咻!”一飲而儘。
酣暢淋漓!
恍惚間,張潮似乎忘記了自己是誰,什麼作家、什麼富豪……一切一切,都沒有眼前這低矮、簡陋的木樓美好。
在這裡,自己不用應付無謂的人情世故,不用和任何人勾心鬥角,不用被責任、道義或者恩怨所捆綁,隻需要跟著這些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好……
十多天的相處下來,張潮隻覺得自己的身心就像是被泡在溫水裡,逐漸地舒展開,又悄悄地被熨平。疲憊、愧疚、狠戾,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
這種日子能維持多久?張潮知道自己總有離開的一天,甚至會有厭倦的一天。
但是當這一天來臨前,自己一定要好好享受,能多一天、就多一天。他不關心外麵的世界正因為他的“消失”,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他隻關心明天的稻穀、雞鴨、火堆,奔跑的馬匹,歡笑的臉龐……
窗外的月兒如鉤,既像笑,也像哭,默默看著這人間的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