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看到她最後沒有受到任何‘懲罰’,隻是退了點錢,就能繼續做‘主播’,甚至越來越受歡迎之後,我竟然……竟然……”
徐暢暢沒有說下去,張潮卻替她說了:“竟然有點感動,或者竟然鬆了一口氣?”
徐暢暢憋紅了臉,連連點頭,接著道:“身為一個文學碩士和文學編輯,我知道用‘好’或者‘壞’來評價一部複雜中的人物是很膚淺的。
但是我還是疑惑,為什麼您會塑造這麼一個「徐暢暢」?她身上有種我似曾相似的特質,但我一時半會還抓不住。她身上有一種……既混沌,又鮮明的生命活力,讓我不能不關注到她。”
身為女性編輯,徐暢暢對的女性角色自然格外關注,所以問出了這個問題。
張潮靜靜地聽完徐暢暢的問題,並沒有思考太久,而是給出了一個乾脆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你的感覺沒錯,某種程度上,我是把「徐暢暢」當作「包法利夫人」來寫的。”
張潮的這句話就像驚雷一樣劈進了徐暢暢的腦子裡,讓她的理智嗡嗡作響,但很快「徐暢暢」的形象和「包法利夫人」在腦海中漸漸合而為一。
《包法利夫人》是19世紀法國福樓拜的不朽之作。
的故事本身並不複雜:一個受過貴族化教育的農家女愛瑪,她瞧不起當鄉鎮醫生的丈夫包法利,夢想著傳奇式的愛情;可是她的兩度偷情非但沒有給她帶來幸福,卻使她自己成為高利貸者盤剝的對象;最後她積債如山,走投無路,隻好服毒自儘。
這個故事在今天看來似乎有些“狗血”,甚至有點貶低女性之嫌,但是在它誕生的1857年卻是法國文學史上開天辟地的作品。
讀者通過《包法利夫人》第一次完整、深刻、細膩地感知到了一個看起來平庸、無趣、耽於幻想、無法掌控人生的中年女性,身上有著怎樣的澎湃情感和悲劇命運——哪怕在大部分人眼裡看來,一切都她自己“作”的。
徐暢暢喃喃道:“您的意思是,愛瑪·包法利也好,還是徐暢暢也好,都因為某些時代的元素,讓她們的見識超越了本身階層的束縛,去追求一個不切實際的幻夢……
不對,對愛瑪·包法利來說是不切實際的,但是「徐暢暢」卻成功了。她用直播賺來的錢做了整容手術,最後實現了鏡頭前、鏡頭後的‘表裡和一’。”
張潮點頭同意道:“你說的沒錯。愛瑪·包法利的悲劇源於她對浪漫主義幻想的沉溺。她從小閱讀騎士與浪漫詩歌,將婚姻視為逃離平庸生活的途徑。
這個悲劇的背景是19世紀上半葉法國社會逐步工業的同時普及教育,讓許多鄉村女性也能夠閱讀書籍。通過閱讀,她們擁有了遠超自身階層的見識和野心。
但她們隻知道‘羅曼蒂克的愛情與生活’很美好,卻對其中的奧秘不甚了了。等到知曉要用她們完全承受不起的物質去支撐的時候,她們的現實生活就開始崩潰……”
張潮說到這裡就停住了,今天自己雖然是主角,但他更想傾聽眼前這些人對《畫皮》的看法。他們中不少人比徐子東更年輕,對時代脈搏的變化也更加敏感。
果然,一個看起來30多歲的男編輯接話了,他先做了自我介紹:“我叫陳傑,在《十月》工作10年了。我來說說自己的看法吧。
其實剛剛你一說「包法利夫人」,我就有點豁然開朗的感覺。「徐暢暢」和「包法利夫人」二者在最核心的特質上,卻是有著強烈的相似性——
她們都將社會賦予女性的某種物質或者精神的符號,內化為自我價值的一部分,並通過自己和他人的超額消費,構建出一個泡沫一樣的虛假世界。
愛瑪的悲劇在於她始終未能區分文學幻想與現實,而徐暢暢的困境則在於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虛偽,卻不得不維持這種分裂以謀生。
這可能也是你和福樓拜在創作動機上的相似之處,就是試圖以文學捕捉一個正在加速的時代的瞬間,看那些在洪流裡的個體的掙紮與妥協、真誠與虛偽、自由與異化的命運,會如何相互交織。”
這時候另一個女編輯也說話了,沉浸在討論裡的她並沒有自我介紹,而是直接切入話題:“小陳說得不錯,小徐說得也挺好,加上張潮你的解釋、補充,我覺得我也談談我的看法吧。
首先「徐暢暢」這個角色沒有做簡單的‘好’或‘壞’處理確實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包法利夫人》的突破性就在於拒絕以傳統道德審判愛瑪。
他既揭露她的虛榮與愚蠢,也同情其反抗平庸的努力。愛瑪的死亡不是簡單的‘罪有應得’,而是被19世紀的法國社會碾壓的結果,就詹姆斯·伍德說的那樣,‘福樓拜讓讀者同時感受到愛瑪的可悲與可敬。’
徐暢暢並未因欺騙行為受到懲罰,反而‘越來越受歡迎’。這種結局並非對道德淪喪的默許,而是對你認為的那個即將到來的互聯網時代價值虛無化的揭露。
當‘真實’可以通過技術手段不斷變換標準,當‘情感’可以被打賞的數據量化,傳統的善惡界限就變得模糊。徐暢暢的‘成功’恰恰證明了社會的荒誕。
她的虛偽不是個人缺陷,而是整個時代運轉的必然產物。所以讓「徐暢暢」做個‘壞人’沒有意義,應該譴責的是那個你設想中的時代。
哦對了,忘了自己介紹,我楊英,和你校友,比你大……20屆。”
張潮連忙起來和楊英握了握手,道:“師姐好!不過你是哪個學校的來著……”
楊英一愣,這才想起來張潮在燕大、燕師大兩個學校讀過書,才微笑著道:“我是燕師大中文係。”
兩人寒暄過後,又回到位置上。徐暢暢看張潮一臉笑而不語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緊張起來,於是問道:“您覺得……”
張潮這時候微微擺了下手道:“還是彆叫‘您’了,怪彆扭的,你也好,其他老師也好,其實比我大,用‘你’就行,要不就叫我‘小張’。”
徐暢暢又鬨了個大紅臉,不過她也聽出張潮的語氣裡並沒有生氣,也沒有嘲諷,所以沒有往心裡去。
張潮環視了一下眾人,笑著道:“雖然老說「作者已死」,但是我既然掀開棺材蓋板來了,那就不免要發發牢騷,希望大家能見諒。”
動真格了!?編輯們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仿佛眼前這個20來歲的年輕人變得高大了一截,說出口的話雖然是玩笑,但有金石之聲,不由得讓他們鄭重起來。
張潮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道:“其實除了大家,我還把這部給其他人看過,雖然意見有些許不同,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認為《畫皮》裡的‘時代’或者‘社會’並不好,甚至有些恐怖。
但我真的想問,是真的不好嗎?”
編輯們麵麵相覷,全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你寫的這些,難道不是為了批判時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