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如驚雷般從《十月》雜誌社會議室的上空閃過:先是一道閃光,然後轟隆隆的震動聲從不可見、不可知的遠方傳來,越來越清晰,最終像鼓槌一樣敲在所有人的耳膜上,久久回蕩。
文學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這個問題人們追問了兩千年,也回答了兩千年。
從「文學(悲劇)通過引發“恐懼與憐憫”實現情感的淨化」,到「文學要揭示終極真理」,再到「文學是“社會風俗史”,揭露金錢對人性的腐蝕」,此外還有「文學是“匕首與投槍”」,「文學捕捉瞬間的美與哀愁,延續傳統美學精神」,「文學應抵抗娛樂至死的淺薄,重建深度思考」……
每一次追問,每一次回答,都是在這個古老的藝術題材的洪鐘大呂上敲擊一次,發出振聾發聵的巨響,讓整個時代顫抖。
但能做出這種回答的作家古往今來鳳毛麟角,絕大部分人——包括那些頂頂優秀的——也隻會引用前輩的名言,而不是自己發聲,更遑論進行闡釋了。
原因無非就是兩點,一是要超越前人的經驗不易,二是凝練自己的觀點太難。畢竟這個命題太過於宏大,想要用短短一兩句話來濃縮,很容易就顯得輕浮而偏頗。
但是張潮今天在這間小小的會議室,卻說出了自己的答案,不僅凝練、雋永,而且足夠深刻——
「文學隻做兩件事:第一,證明危機存在;第二,證明人類配得上這種危機。」
王占軍此刻再也保持不住儀態了,他放下茶缸,翻開麵前原本隻想做做樣子的皮質封麵的筆記本,又拔了鋼筆帽,用最粗的筆鋒在紙上寫下了這行字。
然後他坐直身子,語氣鄭重地問道:“還是請詳細說說看吧,相信大家都很好奇。”
張潮也擰開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以後才道:“其實半年前我在思考這些短篇的創作時,也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要寫它們?
一直到我得出了剛剛的結論,我才動筆寫下第一行字。
中世紀的人為‘死後能否上天堂’失眠;19世紀的人為‘愛情能否超越階級’痛苦;今天的人為卷不過其他人而懊悔;明天的人會為‘濾鏡關掉十秒會不會掉粉絲’焦慮。
這些精神危機本質相同的——人在試圖超越自身局限時必然跌倒;但跌倒本身,就是超越的證據。
剛剛楊師姐問我‘難道要縱容物欲吞噬人性?’我以前對彆人說的答案是‘物欲會吞噬人性是因為物質化的程度還不夠,如果物質足夠豐富,人性就可以駕馭物質。’
這個答案我沒想改口;但我今天更想說的是,‘恐懼物欲吞噬人性,恰恰是當代中國文學的精神危機!’
我們總在懷念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汪曾祺記憶裡的高郵,莫言魔幻的高密東北鄉,賈平凹視野裡的欲望交織的陝西農村,當然還有陳忠實那不朽的‘白鹿原’……
我們總是在哀歎鄉土文明消逝,卻忽視了這片土地當下發生的故事。文學如果隻願做農耕文明的守墓人,又如何書寫正在發生的史詩?
我最早以為這是因為中國的農耕曆史太漫長、文明積澱太厚重,才讓大家的這支筆寫不出今天的。現在我漸漸明白了,是時代的車輪太快,有些東西稍縱即逝,往往作家們還沒有抓住就溜走了。
就像‘固定電話’,90年代開始普及,本世紀初達到巔峰,隨即開始一路走低。到今天,即使家裡有固話,誰又能打幾次?
我們在美國、日本文藝作品裡經常看到的電話元素,比如最簡單的‘來電留言’,在中國都還沒有形成某種‘文化意象’,就從身邊溜走了,這實際上頗讓人無所適從。
但這些隻是表象,隻是外物。就像我的這篇,人物靈感來自於《包法利夫人》一樣——1850年的法國,也是一個一切都在迅猛變革的時代,為什麼福樓拜可以抓住那個轉瞬即逝的間隙,創作出不朽的經典?
因為他真正克製住了塑造一個宏大世界或者偉大人物的衝動,肯‘坐到’這個庸常無趣的女人身邊,把她的精神世界和洪流般洶湧的外部世界聯係在一起,挖掘出了她內在的生命力,從而折射了當時整個法國社會施於她的不公。
於是藏在飛速豐富起來的物質下真正的精神危機就浮現了出來。
福樓拜直麵了那個時代!
但在大部分情況下,我們的一流作家們還習慣去寫‘非常人’與‘非常事’——當然,他們往往以為自己寫的是平常人,隻不過比平常人長得漂亮點、性格堅強點、人品善良點、意誌堅定點……
我不想寫這樣一個什麼都比‘平常人’強一點的‘平常人’,所以有了《畫皮》,所以有了「徐暢暢」,有了「江爺」,有了「李默」。
我相信讀者作為群體,擁有足夠的智慧,不至於把《畫皮》當作一首物質的頌歌。”
說完這一長串話,張潮累了。他從桌子上找了個橘子,慢條斯理地剝著,然後一瓣一瓣塞進嘴裡,悠閒地吃著。
《十月》雜誌社會議室凝固成了一幅油畫,隻有張潮一個人物在動,此外就是幾個男編輯手裡忽明忽暗的煙頭,和嫋嫋而上的煙痕。
過了良久,徐暢暢才怯生生地開口道:“張……張潮老師,剛剛您說我都記下來了,到時候能不能由我整理成文字,附在《畫皮》後麵,可以嗎?”
王占軍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道:“小徐的建議很好,我覺得你的話應該讓更多看到。”
張潮這時候也緩過勁兒來了,似笑非笑地看著兩人道:“你們不怕得罪人?反正我是不怕的。”
王占軍輕輕一拍桌子道:“百家爭鳴嘛!這有什麼好怕的?發!”
然後又對張潮道:“你剛剛好像還沒有把話說完?要不要總結一下?”
張潮看向編輯們,道:“我覺得要不然讓大家總結吧?其實今天我說的這些也在各位的質疑、追問下激發出來的,算是共同創作——所以署名不妨多署幾個嘛!”
張潮說完這話,好多人臉色都變了,尤其是發言最多的三人。
徐暢暢倒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直接了當地道:“好啊!要不然,我來做這個總結?”
張潮和其他編輯都轉頭看向她,一張年輕、活潑的臉上滿是期待。
張潮點了點頭道:“好,其實你最合適。你是「徐暢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