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婷並沒有這麼輕易放棄自己的觀念,繼續追問道:“您也說了,隻是‘不太可能’——也就是說還存在可能咯。
剛剛您也給我們科普過智能手機的普及速度會超乎大家的想象。
也就是說被算法推薦的內容塞滿大腦,改變自己的認識,不是近在咫尺了嗎?”
李萬東微一凝神,就反問道:“既然你這麼害怕‘數據’篡改意識,那有沒有想過我們的意識是怎麼形成的?”
蘭婷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時間有些語塞。
李萬東等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在燕大的時候,我做過人工智能的相關課題,其中就涉及到了人類意識形成的內容。
從計算機科學的角度看,人類意識本質上也是‘數據’和‘算法’的集合——我們見過的人、讀過的書、看過的風景、聽過的話、做過的事、走過的路……
這些都是以某種數據形式存儲在大腦裡,並且用某種算法進行處理。隻是我們還不知道這經過幾億年的自然選擇最終形成的數據格式和算法公式究竟是怎樣的。
所以,‘算法推薦’看起來是個新鮮的東西,但可能不過是另一場人類對自然的……呃,怎麼說呢——‘模仿秀’?
我想不出更好的詞兒啦!你們懂的意思就好。”
蘭婷聽完李萬東的解釋,有些氣餒地坐回了位置上。
李萬東是個老好人,連忙安慰道:“我就是胡說八道,你彆介意。”
蘭婷搖搖頭道:“就是因為您說得太有道理了,所以我才……其實,人類的意識本來就處於不斷被修改的過程當中,並沒有什麼是永恒不變的。
人類從嬰兒期開始能看能聽,到青少年期接受教育規訓,本質上都是外界信息通過我們的神經和大腦的篩選與重構。”
徐峰這時候補充道:“傳統社會中,私塾先生的四書五經灌輸、宗教儀式的集體催眠,其本質都是特定‘算法’對人類意識的塑造嘛。”
馬伯慵這時候卻有不同意見了,他說道:“但算法推薦不一樣,它的特殊性在於,第一次將這種意識塑造過程量化了,而且能通過非常直觀的方式看到。
我們知道改變一個嬰兒的意識最容易,成年人則最難——算法推薦卻把這個難度大大降低了。因為它用了最不容易讓人抗拒的方式潛移默化地進行改造。”
李萬東這時候插話了,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驚訝:“你們為什麼認為算法推薦一定是‘壞’的呢?裡它不是讓‘羅智’的生活井井有條,也收獲了他想要的愛情。
還讓那個‘周瑩瑩’也找到了好伴侶。這不是都挺好的嗎?
另外,要真覺得這樣的算法不好,改就可以了啊——隻要調整一下參數,它也可以讓用戶的生活充滿變數……”
李萬東的話聽得編輯們一愣一愣的——這個理工直男似乎毫不在意他們這些“文科生”所焦慮的問題,無論是“自由意誌”還是“永恒人性”。
在他的眼裡,這些技術產生的問題,用技術的手段去解決就可以了,沒必要唉聲歎氣。
馬伯慵忽然明白了張潮為什麼突然讓李萬東介入到這篇的探討中來——在麵對技術帶來的人性困境的時候,不要高估自己的情懷,也不要低估其他人的智慧。
他看著李萬東道:“所以算法推薦既不是洪水猛獸,也不是救世良方,而是人類文明進程中的又一次自我對話,是嗎?”
李萬東一臉懵圈,問道:“我沒聽懂,什麼自我對話……哎呀,我上燕大是競賽保送的。念書的時候我語文最差了,每次都剛好及格。
你們這文縐縐的我真聽不太懂。不過我真覺得你們擔心的這些都不是事。人有問題,撤了就是;算法有問題,改了就是。
天底下的事情不都是這麼一步一步過來的嗎?”
一番話讓現場的文學編輯們再次齊齊無語,同時又有些羞赧。
馬伯慵對眾人笑著說道:“彆沮喪啊,大家。你們忘了之前張潮在《十月》雜誌社開座談的時候說的那句話了,‘文學就負責兩件事,一是證明危機存在,二是證明人類配得上這種危機。’
現在咱們這間小會議室裡不就見證了這兩件事嗎?張潮證明了‘危機存在’,老李的態度證明了‘人類配得上這種危機’。
好,咱們也彆耽誤人家開會了,撤!”
……
2008年10月初,最新一期的《青春派·大觀》發行了。
張潮最新的一篇回歸《青春派》的傳言,早就是在文學愛好者圈子裡傳開了。有之前三篇的鋪墊,加上整整兩個月的“空窗期”,大家對這部的期待已經無以複加了。
何況期待張潮的,又遠不止文學愛好者。
企鵝、新浪等互聯網企業,竟然都提前向本地的圖書經銷商預定了這一期的《青春派·大觀》,務必能讓中層以上的管理人員第一時間讀上,然後從中尋找靈感。
尤其是企鵝,再也不想讓「的挑戰者出現了!
要出現,也隻能是在企鵝自己內部,作為QQ的替代產品,而不是在外部隱隱動搖自己的基座。
這一期《青春派·大觀》發行,還出現了一個奇觀:
由於發行日期正值國慶長假,不少張潮或者《青春派》的忠實擁躉都“在路上”,不能第一時間拿到自己訂的雜誌;於是他們無論在哪裡下了飛機或者火車,都是直衝書店。
不少地方的出租車這兩天都懵了,明明看著旅客拎著大包小包上了車,以為對方會說去哪個酒店,結果等來的卻是一句:“師傅,最近的書店在哪兒?先帶我過去一趟唄!”
這樣的閱讀熱情下,《青春派·大觀》10月號,不出意料在假期結束前就脫銷了——還是在提前準備了70萬冊的情況下。
而張潮在《裝在套子裡的人》對未來世界的描寫,再次震撼了所有人。
誰也想不到,一個看似平平淡淡的愛情故事,卻能把技術與人性之間的深淵描繪得如此深邃。
讀完這篇以後,讀者心中湧起的那種“虛構正在吞噬現實”的荒誕感,讓整個社會陷入集體性認知眩暈。這種震撼不是對未來的恐懼,而是對“未來已來”的突然覺醒。
兩年多來對張潮始終冷淡以對的《新燕京報》這次再也忍不住了,在「文化/娛樂」這一版,用整整個半個版麵刊登了一篇文學評論,對象正是這篇《裝在套子裡的人》,標題是《來自東方的黑色預言》。
這篇文學評論的第一句就是:“我們在2008年的末尾讀到的這部作品不是,而是提前送達的21世紀病危通知書。”